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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折扣,68元的售价也不便宜,可况晗的画册从3月19日挂上淘宝起,却在4天里卖出了80本。
终日奔波于同一条马路两侧的单位和画室之间,这位本职工作是出版社编辑的“业余画家”,对这样的市场反应颇有些意外。
同样让人意外的事还有,在近期国内一本时尚杂志举办的“北京城市英雄”网络票选中,况晗凭着近300幅胡同宽线条铅笔画,超越了李宁、于丹、冯小刚等众多明星,得票最多。
“可我从没想过要当什么"英雄"。
”他颇不好意思地说。
的确,从这位正坐在画架前,给新画“安儿胡同”的门廊外添着花花草草,身形矮胖的中年男人身上,怎么也看不出英雄的影子。
这个英雄的“武器”,都装在身旁的一个磨脱皮的铁制文具盒里:一支中华牌速写铅笔、一支HB铅笔和几支直径不同的“铲形头”铅棒。
大多数时候,况晗的工作从磨铅笔开始。他拿出最常用的那根“哈达姆斯”铅棒,在砂纸上仔细地打磨,直到铅棒前端变成铲形。
随后,他两脚支在画板前的小矮凳上,弓身一笔一顿地画着,扁平的笔触力透纸背。时不时还要停下笔来,拿起夹在上方的照片比对一番。
对于这个48岁的编辑来说,这份额外的“力气活”,还真不轻松。
他右手的中指上,有颗黄豆大小的老茧;虎口时常被坚硬的铅棒磨破,要缠上胶带才能握笔;肩周炎不离不弃地相伴多年,现在画上几笔他就得停下来。
不过,况晗还是坚持了18年。在北京市区这间50多平方米的画室里,每当有访客前来,他就离开画架,坐在茶几前的小矮凳上回忆起往事。一旁硕大的旧水杯里,塞满了烟头。
在这个南方山村长大的画家看来,最初的胡同画,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那是1991年4月,况晗一家三口搬到北新胡同12号院,一间只有9.13平方米的平房里。
这是他来北京后第二次搬家。过去的28年,生活在青山秀水的南方,天燥风硬的北京让况晗很不适应,“连砖缝中都积着土”。房子越搬越小,还要和其他七八户人家同挤在一个四合院里。
失落感突然而至,昔日“意气风发”的江西小伙子颇有些沮丧,“没想到,来了北京,却得带着老婆孩子钻胡同”。他不晓得还能做什么,每天下班后,无聊地蹲在院中,点上烟,随手画上几笔。
渐渐地,屋角的腌菜缸、公用厨房墙上挂着的菜篮子、胡同口斑驳的墙皮……都成了“消磨时间”的对象,带着这个远离故乡的青年人的惆怅,一起走上画纸。
起初,这个年轻画家仍旧喜欢用氤氲的水彩。可一次,一个在胡同里长大的邻居小伙儿在一旁看他写生,不住咂嘴:“我看您啊,愣是把硬邦邦的老北京,画成了江南水乡!”
原本不经意的一声赞,却让他动了心思。显然,水彩不适合北京,更不适合胡同。
琢磨良久,他翻出美国画家西奥多·考茨基的《宽线条铅笔画》。这是他在10多年前花5角钱买的。铅笔朴素的线条,稳重厚实的灰色调,恰能暗合胡同朴实古旧的韵味。
临摹数遍之后,况晗一阵狂喜:“我越看越像,胡同不就这德行吗!”
决定修炼胡同铅笔画“独门绝技”后,况画家走出了不足10平方米的家,一头扎进了胡同。军绿色帆布8开画板、几支铅笔、一个小矮凳,和那辆28型飞鸽自行车,是他全部的行头。
逐渐地,那些沉默的四合院、平淡无奇的木窗石阶,青砖灰瓦,在他的画纸上,开始有了动态的影像:那满墙的爬山虎下摇尾巴的小狗、在丝瓜架下炒菜的主妇,在胡同口剥着大葱聊天的大妈,还有那过路的收废品小哥,竖着耳朵听大妈聊天……
“一旦这些人的脚步停止了,胡同就会不安起来。”画家由衷地感叹道。
只是,这些胡同里的寻常景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难以找寻了。
1995年,朝阳门北小街“墨河胡同”拆迁,而况晗才刚描完它的几笔轮廓。那时候,他第一次意识到,画笔“根本赶不上推土机的速度”。
很快,他用照相机取代了8开画板。还是那辆单车,西城区的皮库胡同、崇文区的珠市口东大街、宣武区的东北园胡同……不知疲倦的况晗抢拍了近6000张胶片。
那时,他每月工资不足500元,胶卷冲洗自费。有天拍摄回来,见他又“消灭”掉8卷,妻子急了:“你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呦?”
的确,这番“折腾”费力又费钱。没了周末不说,一卷“柯达”21元,冲洗24元。每次二三十卷地买,他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如今,回忆起过去,况晗仍憨笑着说:“还真有点可怕。”
渐渐地,胡同的照片攒了厚厚几十本。哪儿的胡同又拆了,没能画下来,或者连资料都未能留下,况晗就好像“欠了它的”,心中不安。
“总是有一种紧迫感。”几近天命之年的画家这样解释自己的奔波,“来不及画了,先留个影,再慢慢还原到纸上,也好让我们的后人留个念想。”
在北京的南方人,最怕寒冷的冬季。为此,妻子特意给他准备了套装备:牛头鞋足足3斤重;一身棉衣裤,折起来比一床被子还厚。出门拍照前,他再套上三双袜子、两副手套。“扎粽子”似的裹住全身,唯有裹着羊毛帽的前脸上,露出一双用来对焦的眼睛。
偶尔,这身特殊的行头和相机,也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一次,在后海烟袋斜街,午后阳光慵懒,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正在胡同口悠闲地剔着牙,恰巧靠在一个雕花门墩上。无论怎么取景,都避不开他。无奈中,况晗拍下了他大半个身子,男子斜眼瞥见,不由分说夺过相机,一把就将胶卷扯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个普通话蹩脚的南方人只能赔礼道歉,想法子开溜。现在,他的随身挎包里,总是塞着工作证、身份证和一小本自己的画册,以此证明并非“偷鸡摸狗者”。
18年来,这个异乡人认真地标记着老北京的每一条胡同。那套1982年版的北京地名录上,水彩笔的画线密密麻麻,甚至,一条胡同同时被覆盖着红黄蓝绿好几种颜色。因为贪图画面的美感,很多时候,同样的路,他在每个季节都会走上一次。
最近,他的画册正式出版,取名《消失的胡同》。古朴的画面上,老北京旧城墙内106条胡同,风貌尽显。只是,画上的景物在不可遏制、隆隆作响的城市化进程中,显得如此脆弱,其中的几十条胡同,早已面目全非,或是压根儿无迹可寻了。
况晗至今记得,去年北京奥运会前期,他首次举办“宽线条铅笔画胡同主题展览”。那天,很多北京市民前来参观,有些上了年纪的观众是流着眼泪看完的。
还有一次,况晗在东北园胡同寻找画过的95号院,遍寻不得其踪。见路旁坐着位纳凉的大姐,他便拿着画上前询问。谁知,这正是《琉璃厂小志》编者、著名古籍版本学家孙殿起的家,这个中年妇女,正是孙殿起的后人。
说话间,大姐眼泪婆娑:“我们做儿孙的连照片都没保存一张,你却画了样儿。”
而即便是那些保存下来的胡同,依然“少了点味道”。在这位画家眼里,20年前的胡同斑驳多姿、肌理丰富,不似如今粉刷一新,清一色的灰墙和红门。虽然干净利落,“却没了历史沧桑感,没了时间沉淀的感觉”。
“可若是发现一处没粉刷的地方,又要担心,是不是快拆了?”烟雾缭绕间,画家无奈地摇摇头。
如今,那些抢拍下来的上万张胡同照片,码在画室的一角。以他现在每月一幅的创作速度,“画到一百岁也画不完”。
但这个画家似乎并不着急。更多的时间,他坐在灯下,仔细对照相片,构思每一处细节,拿起手中的铅笔做“加法”——黑白灰的胡同依旧,却多了在别处拍下的象棋摊、三个玩纸牌的小男孩;在一张花市上头条胡同的铅笔画里,那个打扮一新的小姑娘,锁好了自家门院,转身融入仅一步之遥的都市繁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