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我从小就喜欢植物,一直认为大自然中唯有植物对于人最不具侵略性,而且是世界上最具有美感的尤物,并能够为人类所用。我读初中时,曾经记下满满一本的植物笔记,把我从北京各个公园所见到的植物,一一记了下来。所以,当我知道美国迈克尔·波伦所著的《植物的欲望》一书,便早早找来,先睹为快。
《植物的欲望》(王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版),是一本有意思的书。这本书主要从人类文化学这个角度来谈植物,和专业的生物学家不尽相同,他似乎有意走到了植物和人类的对立面做文章,即站在了植物的立场上写人,站在了人的角度写植物,既写了植物的社会史,也写了人类的自然史。
因此,所谓植物的欲望,实际也就是人类的欲望,两者互为镜像。
非常有趣,迈克尔·波伦选择了苹果、郁金香、大麻和马铃薯,这样植物界4种被驯化的品种。这是他精心的选择,因为一种代表水果,一种代表花卉,一种代表药物植物,一种则是西方人主要的食物。它们分别对应着是我们人类具有的甜、美、陶醉和控制这样4种欲望或追求。
难道苹果也能够和人一样懂得自己的欲望是甜吗?同样,郁金香的美丽,大麻的陶醉,马铃薯的控制,其实也都属于我们人类自己而已。植物的进化,有自然的选择作用,也有人类的驯化作用。不过,人类在驯化了它们的同时,也被它们改造了许多方面,乃至观念和价值。迈克尔·波伦甚至说:马铃薯改进了欧洲的历史进程,大麻帮助了西方的浪漫革命,郁金香的花瓣逮住了奥斯曼帝国时期土耳其人的目光,苹果则帮助美国最初的发展,把它的荒原变成了丰饶的伊甸园。迈克尔·波伦认为植物具有人一样的情感,同样人类也具有植物的属性,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所说的物我一体吧?所以,迈克尔·波伦有些得意洋洋地说,植物中经典的花,比如郁金香、百合、兰花,就是植物界里的莎士比亚、密尔顿和托尔斯泰。
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儿,似乎还没有人这样向我们论述或描述植物世界里这些有趣的事情,并把它们和人类有意进行如此的比附和对应,哪怕主观和牵强。
来看看迈克尔·波伦对苹果的叙述,吸引我一下子跌进了他设置的苹果林,那样的曼妙神奇。苹果是大众化的水果之一,在世界水果产量最高的,第一是香蕉,第二就是苹果。他引用美国19世纪著名的牧师亨利·沃德·比彻尔曾经说过的话,首先告诉我们苹果是最民主化的水果:“不管是被忽视,被虐待,被放弃,它都能够自己管自己,能够硕果累累。”
名不见经传的大众化的苹果从水果界的芸芸众生中被推出而逐渐受到追捧。受到追捧最甚的是美国,美国人对苹果情有独钟,在他们国土刚刚开发的时候,是苹果帮助他们将荒原改造成了家园。美国有名的民间英雄“苹果佬约翰尼”,就是当年用了一生40年的生命时光,将苹果树的种子播撒在俄亥俄州的荒野上的。迈克尔·波伦极其富有感情地形容这样神奇的种子:从苹果中间切开,有五个小室,排列成非常对称形的星放射性的五角星,每一个都有一枚或两枚种子,“油亮的深褐色,就像一个细木匠细细地打磨过一样,上了油一样。”它具有“可以随遇而安地生在任何非常不同地方的”杂合性,而且含有少量的氰化物,可避免动物的噬咬,可以保护自己。这些种子极其苦涩,可苹果却格外得甜。而在18世纪的美国,糖还是稀罕物,苹果的甜便越发至尊至上,在美国,那时代里提到甜,指的就是苹果,苹果成为甜的同义词。
如今的美国,成为苹果产量最高的国家。据统计,世界每年苹果的产量有几千万吨,美国占了世界的将近四分之一。苹果成为了美国脱贫致富的帮手和骄傲,苹果的历史,竟然有着美国的历史,迈克尔·波伦的描述,引人入胜,简直如惊堂木一拍,神奇得有些像在说评书。
迈克尔·波伦还讲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比如是我们现在相当熟悉的蛇果,它们是美国向世界出口最多的苹果。他告诉我们,这是当年在依阿华培养出的新品种,1893年参加了密苏里路易安纳一次比赛,获得了头奖而被命名为蛇果的,蛇果英文意思是“美味”,因为那时的蛇果“甜得没有了方向”。至今在依阿华农场的苹果树林中,还能够找到当年第一次结出如此“甜得没有了方向”的那棵老苹果树,在这棵老树的旁边,为它立有一块花岗岩的纪念碑。我们能够想象得出吗?在我们这里,能够见到为一棵苹果树立碑的离奇的事情吗?
在“苹果”一章里,迈克尔·波伦还特意列举了这样一件事:前苏联的生物学家、列宁农业科学院院长尼古拉·瓦维洛夫早在1922年就发现了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一带的野生苹果树林,为了研究苹果的遗传基因多样性,他要求保护这片在世界范围内少见的野生苹果树林,却悲惨地成为了斯大林时代对遗传学大批判的牺牲品,先是被关进监狱,后被折磨死在集中营。为了苹果,还有比他付出更惨重代价的人吗?
波伦接着说,1989年,瓦维洛夫的学生、如今80岁高龄的生物学家艾玛卡·迪杰高里夫邀请一批科学家到阿拉木图那片野生苹果树林来看,希望他们能够帮助他挽救它,“因为一个房地产开发的热潮正从阿拉木图向周边的丘陵地带扩散开来”。
苹果的欲望,曾经带给我们“甜得没有了方向”的甜,提供给我们快乐,满足了我们的欲望,却也有着和我们一样的沧桑,甚至一样的现实。一部植物的历史怎么不可以也就是我们人类自己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