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有一半是“比”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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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雯抱屈冤死。宝玉大痛之下，悲愤出诗人，创作了《芙蓉女儿诔》以为纪念。文章颇多传世之句，但还是有些不符合事实的赞美，最不靠谱的一句，是“姊妹悉慕鮬娴，妪媪咸仰惠德”。晴雯成天指东打西、南征北战的，人缘儿哪儿有这么好？

　　实事求是地说，这个俏丫鬟，是大观园里不折不扣的好战分子。从小丫头骂到老婆子，从共事的平级同事（袭人等），到跨部门的领导（黛玉、宝钗），直到自己的直接主管顶头上司宝玉，都挨过她的排揎，受过她的挤对，有刻意针对，也有无心误伤。从某种角度讲，晴雯是战斗死的，她短暂的一生，除了是美丽能干、风流灵巧的一生，也是四面树敌、战火连绵的一生。在如夏花般的一生中，晴雯姐姐保持了不懈之精神、旺盛之斗志、爆炭之状态，蓄势待发，勇往无前。

　　作为一个真率之人，想啥说啥，指哪儿打哪儿，是晴雯个性的一部分，所以婆子、上司均未能幸免，但她大部分的刀锋所向，还是那些她明里暗里比较着的女生们。

　　首当其冲的，是袭人。

　　怡红院里，晴雯和袭人是一时瑜亮。论相貌，一个是大观园第一美女丫鬟，一个虽“比晴雯次一等”，但也是“柔媚娇俏”；论地位，都是老太太指派给宝玉的人，是怡红院的一级丫鬟、梯队人选、后备姨娘；论和宝玉的关系，性的方面，是袭人占先（初试云雨情），灵的方面，据说是晴雯更近（证据是替宝玉给黛玉送旧帕子），情之一字，两人或有一拼，都是宝玉心上第一等的人。

　　两个旗鼓相当的女人，狭路相逢，较较劲也在所难免。英雄重英雄的故事，听过不少，美人惜美人的传说，凤毛麟角。连林徽因、谢冰心，都不免互不买账，彼此挖苦，冰心写《我们太太的客厅》暗讽美貌才高众星捧月的林，林就毫不客气地回敬山西带来的醋指她含酸。那可都是顶级才女，雅量高致学富五车的。要求晴雯这种小女子没点儿逞强好胜的意气之争，不现实。

　　晴雯和宝玉拌嘴，袭人劝和不成，引火烧身，忍着气说了句“原是我们的不是”。一个“我们”让晴雯更添了酸意，冷笑连连，直接讥刺宝玉、袭人“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上"我们"了！”

　　“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基本上，你可以把这句话看作晴雯的战斗宣言。

　　既生晴何生袭，晴袭原有一比。晴雯的问题，是她忍不住跟所有的人比。她比较的对象，不是一个两个女生，是“们”。不是单挑，是一对多，属于发散型的比较思维：

　　宝玉给麝月篦头，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这是跟麝月比。

　　小红好容易捞着给宝玉沏杯茶，帮凤姐传个话，被晴雯劈头盖脸地数落：“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这是跟小红比。

　　芳官和宝玉一起吃了回点心，晴雯知道了，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又说：“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这是跟芳官比。

　　其余如瞧不上秋纹领赏，说碧痕伺候宝玉洗澡超时，不一而足。

　　怡红院里，晴雯姐姐差不多是逮谁跟谁比，谁冒头儿就拍谁。

　　晴雯大部分的不快乐，常规性的拌嘴吵架，都源于这种比较。你想啊，满眼望去，全是竞争对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啊。你能在一个时间内胜过所有的人（比如撕扇子千金一笑），也可能在一个方面胜过所有的人（比如勇补孔雀裘），但怎么可能在所有的时间、所有的方面胜过所有的人呢？

　　这是美女晴雯的误区。不是不能比，跟袭人比比也就算了，都在那儿熬准姨娘，棋逢对手，算是在有限生存空间里的遭遇战。但离你十万八千里远的，像小红、芳官，十竿子够不着，比个什么劲儿啊？

　　总在比较之中生活，比较目标全面开花，越比越着急上火，越比越寝食难安。晴雯为什么个性暴炭，一点就着，动不动就对人恶语相向？多半跟这种比较中的焦虑、急躁有关。

　　人比人是真能比死人的。好一点的，如青年才俊周瑜周都督，比得自己郁郁寡欢气死了；差一点的，白雪公主的故事都听过吧，“魔镜啊魔镜，谁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王后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问题，比不过呀，一个本来世间第二的大美人儿，直接把自己搞成了恶毒的巫婆。

　　比到极端，就是恨不得人家失去现有的一切，再极端，是亲自出手，千方百计害人家失去点什么。后一种情形，请参看各地方卫视爱播的港剧。

　　晴雯至死都还算可爱，是因为她的明朗爽快，“攀比”还没来得及熏染得她变成白雪公主里的王后，出手害人。所以有爱护晴雯的读者，会说，她的寿夭未必不是福分，因为没有人愿意看到这么美貌出色的丫头，将来沦落为另一个赵姨娘。

　　但“比”还是坏了晴雯姐姐的心态。她非常喜欢、一再重复这样一些话：“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这种“什么都知道”的背后，其实是对他人生活的强烈关注。你要不是一天到晚盯着这些事，从哪儿知道去呀？把审视和挑剔的目光24小时不间断地投向比较的对象，对别人过度关注，往往会忽略了经营自己的生活，享受自己的快乐。“什么都知道”是何等劳神的一件事，而且，知道的结果，往往是徒然惹上一肚子气。

　　毫无疑问，晴雯是被大观园的黑暗势力害死的。只是，辩证法也说，事物变化发展是内因和外因共同起作用的结果。应验在晴雯身上，就是，晴雯姐姐有一半是比死的。在外，热爱比较恶化了她的周边环境；由内，爱比的人爱生气，生气有害健康。一样是从园子里被撵出去，晴雯没两天就连气带病死了，心气平和的茜雪，出去还不是好好的，在曹雪芹的佚失本里，风雪狱神庙，还有茜雪安慰宝玉的一节。

　　很多时候，不比，就是对自己好一点。稍带着，也能对别人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