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总统之死

　　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喜欢与众不同，并且坚持到底，这在他的少年，成年以及从政期间屡屡得到验证，于是他选择了这样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从离家只有200米的山崖上跳下。

　　在韩国前总统卢武铉看来，铺天盖地（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而来的贪腐指控，他的“名誉和道德信赖已经彻底完了”。配合调查，没有推卸与辩白，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他不能吃东西，“书也读不下，字也写不了”。

　　无论功过，这样的“耻感”，值得尊敬。

　　卢武铉的最后时刻

　　韩国前总统卢武铉不承认自己贪污，追求清廉政治的他用极端方式结束了长达五个月的受贿争议

　　本刊记者／王晔

　　天还没亮，他打开电脑，一篇字数不算多的文字，用了21分钟，前后两次保存。

　　一分钟后，他拨打内线电话给警卫，说想出去离家200米的烽火山散步。一个小时后，他们登上烽火山的猫头鹰岩，一路上，他很沉默。猫头鹰岩非常安静，附近村民都喜欢到440米外的狮子岩晨练，没人来这里。

　　“带烟没？”他看起来非常平静。最近他总是离不开烟，警卫知道，因此准备回去拿。他说“算了”。随后，他对警卫说有人在往山上走。就在警卫回头的几秒钟内，他跳下山。

　　“十分卢武铉”的自杀

　　选择自杀结束针对他的贪污调查，卢武铉的支持者说这样的举动再次验证他真的“十分卢武铉”。

　　“十分卢武铉”，是“爱卢会”（韩国前总统卢武铉支持者的在线俱乐部）常说的一个词，原因是他们的支持者有道德洁癖，在他的信仰和价值观里，没有中间地带。长达一个月的审讯和被怀疑，已经让卢武铉彻底崩溃，最终选择自杀。

　　这绝非一时冲动。5月22日下午，卢武铉的六七个秘书官都提前半个多小时下班。平常，秘书官们实行轮班制，最多的时候也只能有两个人同时休息。23日早晨起床后，他在电脑里留下遗书，请大家不要太悲伤，因为“生与死都是自然的事，不要觉得对不起谁，也不要抱怨任何人，这都是命”。

　　2007年7月，卢武铉去了趟老家庆尚南道金海市峰下村，说要回来安家落户。这是不得已的选择，他本来打算卸任后在首尔郊区租房，没能如愿。因为户籍仍在家乡庆尚南道，他不得不离开首尔，按照韩国的法律，只有首尔户籍的公务员才能在首尔市买房或租房。到2008年2月正式卸任前，他在峰下村进永邑本山里9-1号的房子已经完工了，地上一层，地下一层，共1277平米。

　　卸任后的卢武铉全心投入环境保护事业，每天骑着自行车闲逛，和村民一起清理沟渠，忙着接待从韩国各地赶来看他的游客。人口只有121人的峰下村，因为卢武铉的落叶归根，成了旅游胜地，韩国政府也计划拨款30亿韩元（人民币2250万元）在卢宅附近的山上植树造林。

　　这样惬意的退休生活还没有持续一年。2008年底，泰光实业董事长朴渊次涉嫌逃税和贿赂被捕，在调查中，卢武铉和身边的人都被牵扯进来，韩国检方怀疑卢武铉通过妻子和秘书共涉嫌收受贿赂640万美元。

　　4月30日上午卢武铉坐着大巴离开家乡到首尔，瑞草洞大检察厅以“综合受贿罪嫌疑人”的身份传唤他。在1120审讯室，中央调查部开始了长达10小时的调查。晚上11点20分，他被安排和曾经“贿赂”他的朴渊次见面。当时他面带微笑，说自己可能也会像“朴总裁一样穿上蓝衣（韩国的囚衣是淡蓝色的）”。

　　10个小时都非常难熬。审讯人员一无所获，因为无论问什么，卢武铉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或“不是”，没有提供任何新的有力供词。在通常的审讯经验中，持续不合作8小时是嫌疑犯的心理底限，超过8小时后，如果是说谎，就很难自圆其说。在10小时的审讯中，卢武铉的证词前后没有任何漏洞。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放心，花了3小时来研究和修改审讯记录中他认为不合适的地方。除了每次审讯休息期间都会吸烟外，整个过程卢武铉都表现得非常平静。凌晨2点10分还会见了中央调查部长，说自己已尽了最大努力配合。

　　不愿意多说话的卢武铉选择用网络表达他的无奈。在被指控涉嫌贿赂后，他在博客“人活着的世界”上共发了5篇博客。4月7日，卢武铉执政时的总秘书官郑相文被捕。当天，卢武铉在博客上道歉，说妻子权良淑通过郑相文拿了朴渊次的钱，用于还债。并说自己如果有错，会接受法律制裁。4月12日，卢武铉的妻子和儿子都被审查，他在博客上写了第三篇文章，说自己的了解和朴渊次的供词不太一致，要求检方提供其他重要证据。4月21日，卢武铉发表了最后一篇博文，因为媒体的跟踪报道，“最低限度的隐私”都得不到保障。4月22日，他关闭博文，因为“无论我知不知道，仅是已经查出的事情，作为前任总统，我的名誉和道德信赖已经彻底完了。”

　　此后的一个月，卢武铉极度抑郁。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仍在各路媒体的监督之下。4月30日，他坐大巴离开家乡去首尔，一家网络媒体雇直升飞机拍下全程。第一次审讯结束后的一个多月，卢武铉烟抽得很凶，但很少说话，直到5月23日早晨写下最后的文字。

　　“很卢武铉”的贪污案

　　640万是韩国中央调查局最后确认的数字。检方本来打算在6月4日左右再次传唤卢武铉，现在一切归零，一场看起来非常深入的调查因为一个人的自杀戛然而止。

　　“还好，我们都很清廉。”每当政策执行不力或受到批评时，卢武铉都会这样安慰他的手下。在卢武铉执政的3年6个月中，他受到的表扬和责难一样多。

　　被指贪污，对卢武铉来说不是第一次。2004年3月12日，韩国国会以2/3的绝对多数票通过对卢武铉的弹劾，主要理由就是他非法收受了政治资金。虽然中间曾一度被中止总统权力，他也曾向国民道歉，但那一次他闯过去了。

　　2007年，韩国“国立国语院”对2002年到2006年的3500个新名词进行筛查，编成“一本词典里找不到的新用词”的辞典。在这个辞典中，有三个是和卢武铉有关的，除了“卢哥”和“卢大”外，“很卢武铉”成为热门词。在这个词中，“卢武铉”三个音节变成两个，读音类似“很弄玄”，意指“那家伙，那傻瓜”。

　　而2009年3月开始的针对卢武铉的贪污调查也“很卢武铉”。卢武铉从来没有承认自己贪污，只承认是还债和借款为孩子买房，而且只认可检方提出的640万美元中的100万美元。4月30日的审讯，在检方出示了40万美元的单据后，卢武铉承认这是给子女的生活费。

　　在朴渊次的供词中，从2005年到2006年，他通过卢武铉的总秘书官郑相文送出100万美元。4月7日郑相文被捕后，卢武铉通过博客承认是妻子拿了这笔钱。这笔钱卢武铉的确打了借条，上面还明确有还款日期和利息，借条由国税局保存。卢武铉的确有不少外债，2002年竞选总统前，他曾有家名为“长寿泉”的矿泉水公司，经营失败，亏空30亿韩元（约合226.2万美元）。

　　朴渊次说这100万不是他说的那100万，他指的是2007年6月卢武铉以儿子为由要的100万，是以现金方式装在皮箱里送进总统府的。卢武铉儿子卢建昊在美国新泽西州哈德逊镇的豪华公寓园区“哈德逊俱乐部”有套价值160万美元的公寓，不过买房人的名字是卢武铉的女儿卢静研。同年9月，朴渊次通过香港卢静研在曼哈顿的地产经纪商账户汇入40万美元。“哈德逊俱乐部”公寓建于2002年，最初只租给高端客户，2006年开始出售。2007年9月，卢静研通过在哈德逊镇韩国人开的房地产经纪公司订购了公寓，在顶层四楼。哈德逊镇在纽约西边，与曼哈顿岛隔河相望。卢静研买的这套房子是复式结构，有三间卧室，配有游泳池。2007年市价160万美元，现在跌至133万美元。

　　除了这套公寓花了的140万美元外，据韩国检方掌握的证据，卢武铉家人还涉嫌向朴渊次要了500万美元，还是通过郑相文知会的。2008年2月，就在卢武铉卸任前，朴渊次把500万美元打到延哲浩在香港的账户上，延哲浩是卢武铉兄长卢建平的大女婿。此后，其中的300万美元很快转入“艾丽什&伙伴”公司。这个公司是延哲浩的，但在2008年5月前，卢建昊是大股东。对于这么多家人和亲信牵扯进贪污案中，卢武铉感觉非常无力，在最后决定要关闭博客的文章中，他说这真是“可耻的事”，“500万，100万，这种说法出来后，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无论说什么都会招来人们的愤怒和嘲笑。”

　　韩国前总统大多结局不好，其中全斗焕和卢泰愚都被后任总统金泳三送入监狱，罪名之一就有贪污。此后，民主选举执政的金泳三和金大中虽然没有被诉，但他们的儿子们都是巨贪。比起前面几位前总统，仅仅承认借了100万美元的卢武铉似乎罪不至死，但他却偏偏选择了以死谢罪。

　　遵照遗嘱“死后请火葬，在家附近立块小石碑”，5月23日下午卢武铉的遗体被运回峰下村，韩国政府征得遗属的同意举行国民葬，29日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