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前,外来农民入户珠海东澳村分担各种税赋,土地升值后却被剥夺了土地和福利
在广东,有这样一个农民群体。改革开放初期,他们因各种原因从偏远、地少的山区迁到平坦、富饶的平原地带,他们主要从事农业生产,帮助当地村民完成农业税任务。
随着农村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推进,土地的价值越来越大,作为村集体财产的土地及土地上的厂房成为村民收入的重要来源。在村民自治的背景下,作为少数的外来户,往往被村民以民主票决的方式排除在集体财产和收入的分配之外,而最终成为无田地、无保障的农民。
1700多人的珠海市乾务镇东澳村,就有400多位这样的外来户。本文中黄少南是最早入户东澳村的外来户之一。从懵懂少年到村民代表,黄少南不仅见证了外来户和当地村民的友好历史,还参与了运用各种手段维护外来户正当权益的全过程。从黄少南的经历中,我们可以看到,外来户是如何逐渐沦为城市化的牺牲品和当地人的废弃物。
南方农村报6月1日报道:“共患难易,共荣华难”,亘古以来,相同的主题不断在历史上重演。
自1982年至今近30年的时间里,东澳村的外来户和本地村民两个群体,用他们的亲身经历,为上述主题添加了一个新鲜的注脚。
1982-1992 和睦
“他们给我们青菜和鱼,还帮我们干农活。”
黄少南是最早入户珠海斗门区乾务镇东澳村的外来户之一。
1983年底,经老邻居李维妙介绍,年仅14岁的黄少南及5个姐弟跟着父母,从千里之外的广西柳州市鹿寨县迁入了珠海斗门。
在黄少南的眼中,鹿寨老家是一个交通不便、土地稀少的“穷山沟”。不仅去村部(村行政中心所在地)要走20多里路,就是上学也要走10多里;鹿寨老家人均只有水田1.2亩,旱地8分。由于干旱频繁,只有庄稼收成好时,一家人“才能吃上白米干饭”,不好时“只能喝粥、吃红薯”。
珠海斗门则是个“鱼米之乡”。这里不仅土地富饶,有充足的雨水保证庄稼的收成;而且交通便利,斗门通向乾务的乾井线就从村前通过。刚来斗门的黄少南一家,分得了20亩水田和17亩旱地。不仅如此,村里还为这批新来的村民安排了住宿;尽管20多人一起住在祠堂里显得十分拥挤,但是黄少南一家还是十分满足。
当地村民对这批村里为完成统购任务而从各地招入的客人,也非常欢迎。
“周协浓(邻居)经常端着饭碗过来聊天,有空就来下棋。”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的黄少南回忆道,“他们给我们青菜和鱼,还帮我们干农活。”
这批外来户也没有辜负村干部和村民的期望,不仅如期交足了国家的各种赋税,减轻了当地村民的压力,还带头走上了致富路。1985年,李维妙从村里购得宅基地后(当地村民建房也要购地),建起了全村第一栋二层“洋楼”。一年后,凌大程成为全村第一个“万元户”。
令黄少南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全村人每天一次的“电视会”。
1985年,一位香港人给东澳村捐了一台彩电。从此,从未见过电视的东澳村民,每晚七点都会准时到村部收看电视。“最多时有200多人,最少时也有70个。”黄少南回忆道,“我们外来户土地多,收工晚。这时,当地村民就会帮我们占座位。”
也是在这年,最早入户东澳村的李维妙为大儿子娶了一位勤劳、聪慧的本地媳妇。按照当地习俗举行的婚礼,不仅吸引了大部分外来户,也引来了村干部和部分当地人。李维妙的儿子和媳妇也在一夜之间,成为东澳村家喻户晓的“名人”。
当然,除了和当地村民交往以外,外来户更愿意和外来户交流。
从1982年起,这些根据各个村组实际情况陆续入户东澳村的外来户,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阳春人、高州人、广西人,他们或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老乡,或者是来自不同地方的亲朋。他们按照“大杂居、小聚居”的原则,散落在各个村组中。同样的方言、同样的生活习惯、同样的身份让他们更能走在一起。
“住在一起有个照应,有事也好商量。”黄少南回忆道,“去本地人家中还要脱鞋,说话也听不懂。”
1992-1999 不平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只是个“抄着本地户口的外地人”
上世纪90年代初,人少地多的东澳村人逐渐富裕起来了。
高大的楼房替代了低矮的砖瓦房,曾经是奢侈品的电视也走入了寻常百姓家,每天一次的电视会从此走入了历史。供住房紧张家庭的孩子借宿,联络村民感情的“青年馆”,也随着各家各户房子的兴建而逐渐关闭。在黄少南记忆中,入住青年馆4年是“充满欢笑、感情融洽”的4年。
随着交往的减少,外地人和本地人之间的关系逐渐“冷”了起来。
1992年,毗邻乾务镇政府的东澳村因300亩土地被征,第一次有了大笔集体经济收入,被征土地包括部分外来户的承包地。从征地消息传出的那一刻起,黄少南就期盼土地补偿快点发下来:“这是我们迁入10年来的第一次。”
然而,当年8月中旬东澳村贴出的“当地村民一人3000元,外来户一人300元”的《征地款分配方案》,让黄少南大失所望,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只是个“抄着本地户口的外地人”。
得知消息后,黄少南等外来户先后找到村里和镇政府。就在外来户反映问题的同时,东澳村却“悄悄”地将钱发到了当地村民的手中。
村里的这种做法尽管招致了外来户的不满,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外来户和本地村民之间的日常交往。邻居周协浓每天还是端着饭碗来黄少南家聊天,有空还会来下棋。也是在这年,黄少南租种了周协浓家的4亩土地,租金是每亩一百斤稻谷。
虽然外来户当时没有争取到3000元的征地款,但镇委书记周清和“满20年后,你们就和他们一样”的话,不仅化解了外来户心中的愤懑,还让外来户看到了希望。
那次征地以后,直到1999年,东澳村又先后5次被征地,共计50多亩。征地收入除去村委会开支外,全部用作每年节日福利发给各位村民,一次50或100元。当然,外来户也是同等福利的享受者。
1997年,东澳村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间厂房。一年后,尝到甜头的东澳村又建起了第二间厂房。第三间、第四间……东澳村的厂房越建越多,村集体经济收入也一年年地增加(2008年村集体经济收入达120万)。当地村民对外地人参与分红逐渐不满,1999年起实施的村民自治,让当地村民有了“合法”剥夺外来户的手段。
1999-2008 反抗
“当地村民分两派,我们选谁当主任,谁就赢。”
1999年4月,东澳村第一届村委会成立。在全村第一次村民代表会议上,外来户的福利第一次经由村民代表讨论通过,降为7成。
对于福利被降低,一直将周清和书记的话铭记于心的外来户不仅没有反对,而且认为每年少领几百元是“合理的”,“他们先来先建,辛苦一点”。
然而,令黄少南等外来户万万没料到的是,从那时起,外来户的福利问题就成了每届村委会必须讨论的重要事情。2005年,周瑞文卸任,周爵全成为新一届村主任后,外来户的福利经村民代表会议讨论通过后降为4成。
“换个主任就降低一点。”黄少南等认为,这一切都是村干部“搞的鬼”。而刚来东澳时,村干部对外来户照顾有加,外来户建房时第一个请的也是村干部。外来户认为,要解决问题得就从选举着手。
2008年3月初,“为人公正,活动能力强”的黄少南和其他2位外来户,如愿成为东澳村4组的村民代表。同时,在外来户的支持下,另外2位外来户也顺利地成为村民代表。5位外来户村民代表占该村代表总数的1/5。
在黄少南眼中,参选村民代表是外来户参与村庄事务的第一步。村民代表不仅是外来户与村委会沟通的桥梁,更是外来户之间联结的纽带。有了村民代表后,“积聚起来”的外来户就盘算起另外一个角色——村主任来。
黄少南等首先支持的就是邻居周协浓。在几位代表眼中,周协浓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但只有外来户支持的周协浓并没有进入下一轮,黄少南等意识到“还要和本地人合作”。
“当地村民分两派,我们选谁当主任,谁就赢。”黄少南坦言。
他们“看上了”另一位候选人周兴强,而未理会试图竞选连任的周爵全。
就在黄少南等外来户密切注视周兴强的同时,一个不利于外来户的消息从周爵全的竞选团队中传了出来:“不论你们选谁,你们的福利都是四成。”
不利的消息并没有影响黄少南等代表的决定。几天后的正式选举上,外来户对周兴强、周立雄、黄长胜的参选团队集体投了赞成票,而放弃了周爵全、周裕怀、周郁群的团队,帮助周兴强如愿当选村主任。
2008至今 无望
外来户终于明白,他们的最大敌人是当地村民
不出黄少南所料,2008年9月初,新一届村委会提出了将外来户福利由4成提至6成的新福利分配草案。新草案在9月9日进行的村民代表会议上,以13票赞成、9票反对、3票弃权的表决结果获得了通过。
但让黄少南未想到的是,“在选举中决定哪派当村干部的命运”的外来户,在福利分配时“命运却掌握在一致对外的当地村民手中”。这个外来户刚刚“用权利挣来的结果”,还没来得及传出会场,就遭到了部分村民代表的反对。
半个月后,700多当地村民联名要求重新讨论福利分配方案。去年12月9日,东澳村对新的福利分配方案进行了全民表决,主张完全剥夺外来户福利的草案获得了1406张选票中的1043张,成为新一轮的福利分配决议案。无独有偶,今年1月9日“以(19)80年以前入户分田”的分田方案,又完全剥夺了外来户的土地。
村民会议表决的结果如当头棒喝,让外来户明白,他们的最大敌人是当地村民,例如周协浓,已不再过来找黄少南下棋和聊天了。
外来户并未放弃自己的权利,从新福利分配决议案被通过的那一天起,5位代表就商议决定筹钱上访。经过5位代表的“口传心授”,没过几日就筹集了6000多元的上访经费。黄少南等三人开始寻求政府帮助。
2009年1月14日,在镇政府的压力下,东澳村答应将一块面积140亩的土地平均分给每位村民,其中包括400多位外来户。就在村委会贴出消息的时候,村干部遭到了30多位本地村民的质问。
去年,东澳村将所有土地收回,通过招投标的方式确定新的承包者。今年2月初,在东澳村的土地招标会上,前往投标的4位外来户被当地人“架了出来”。
“欺人太甚!”黄少南对当地村民的做法十分不满,“更有甚者,开会时一些村民还叫嚷要外来户背着砖头滚出周家的土地。”
对此,同情外来户的村主任周兴强认为:“如果没有政府的支持,作为少数的外来村民永远只能做本地村民的奴隶。”
“我们不是本地村民的奴隶。”从那以后,黄少南买菜都不去东澳村市场,而是每天多走一公里去镇里的菜市场。“他们别想赚到我的钱。”黄少南说。
20多年过去了,黄少南一家由8人变为18人,家庭由一户分为6户。黄少南如今和老婆、两个儿女住在一起。2005年,黄少南借钱买了一台货车跑运输,以前每月能挣3000元钱,金融危机爆发后,今年头5个月总共都没挣到3000块。家里没有土地,黄少南只有在家做家务。全家收入仅有老婆每月600元的工资,还不够每月的生活费。读职中女儿每月500多元的生活费,和每学期2000多元的学费,只能靠借。和黄少南一样,村里还有许多赋闲在家的外来户。“目前大家还有饭吃,年底大家生活困难时,就去借钱买种子,让大家抢种去。”黄少南说。(文中周协浓为化名)(来源: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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