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去看升国旗了
——祭童年的蒋小戈
周 颖
一个人记忆一个人可以多久
一个人信赖一个人可以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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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戈,在心里驻守了26年的小戈,你一定听到了国歌的旋律,连续响了三遍的、你爱听得旋律……是啊,今天的闷热的早晨四点半,我终于来到了天安门,一个人……
童年啊童年,我不愿想起,可是有了小戈的童年,怎么也忘不掉……在那个爸爸妈妈下放的小村子里,最近的邻居就是小戈的一家了。小戈,你不知道是谁给你起的名字——你的爹娘并不识字呀;可他们拥有那个年代最骄傲的名字——贫农,身为“黑帮”的女儿,小月是多么羡慕你啊!你那么喜欢你的名字,因为当我叫你的时候,你说就像是在叫小哥;你的确长我两岁,可是由于上学较晚,却和我在同一个年级,还是同一个班呢。高高的你,似乎不够聪明——你总是抄我的作业啊。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伸出有力的手臂挡住那些企图对我恶作剧的坏小子……为什么小月是地主黑帮啊?我哭着问妈妈,妈妈说,宝贝,你不是,要怪就怪你的爷爷和姥爷吧。我的迷惑,像雾一样,这时的小戈,冰雪般聪明,你总是坚定地对我说:“你不是!”
你也有困惑呢,小戈。“打老蒋,干革命”是那个年月的口号,而你的爹爹总是被人称作“老蒋”,你悄悄地问我:“我爹是坏人吗?”记得我的确思索了一小会儿,然后坚定地说:“不会,你家是贫农呀!”
就怪从城里下放的妈妈,即使旧衣也要翻新花样,每一个季节,她那灵巧的双手总是尽可能地打扮唯一的女儿:将大人穿旧的衣服仔细改装,有时还会重新设计——穿上妈妈做的衣服的小月就成了同学们讥讽取笑的靶子: “新媳妇儿”、“臭美的小地主”……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这时的小月竟恨起妈妈了,再也不愿穿妈妈缝制的衣裳,还偷偷地撕烂了那件可爱的青绿色的花裙子——那块布料还是远在天津的姨妈托人捎来的——小月多么渴望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名字的后面没有表示地主的大大的叉字,星期一开全校大会的时候,可以骄傲地站在操场上的红旗下……
世上还是爸爸好,爸爸说,等小月长大了,带小月去天安门,天安门的红旗才好看呢,更高,更鲜艳!
那一天,小戈也悄悄地说,小月,我带你去,我跑得快!
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小月心里就种下了一个奢望:到天安门去,去看高高的五星红旗,昂起头,谁也不怕!
可是,可是小月没有那样幸运,亲爱的爸爸没有来得及带小月去北京就生病了,他躺在小山上,再也不会醒来……
可是,可是小戈没有那样守信,他骑着破旧的大人的自行车玩耍,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他,他永远地倒下了,没有来得及道别……
天安门的五星红旗,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神秘,谁会执着小月的手,去看它高高地飘扬呢?
也有一位挚友,他用真诚的话语做出了真诚的许诺:“我会和你一起去的,一定去。”——可是,岁月的繁忙历尽沧桑,诺言随风飘飘荡荡……
最亲的、最近的人,承诺了,却无法实现——信赖一个人可以多深呢?
又能责怪谁啊——爸爸,你一定比小月还要伤心吧;小戈,你一定比小月还要急切吧;那个飘在风中的承诺,也一定很无奈吧……
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去?!在这匆匆的世上,谁,能替谁行走?谁,会为谁停留?
恍然而悟的小月,就在这个闷热的早晨四点半,一个人,来到了魂牵梦绕的天安门……
北京的这个早晨,灰蒙蒙的,闷热,潮湿,阴而无雨。
没有人陪伴,小月竟不觉寥落呀;疾病、灾难、冷漠、欺骗……都不能阻挡行走的脚步,终于,终于,小月和其他人一样,能自由自在地站在红旗下了。
这一刻,心是温暖的,就像爸爸在身边一样。
五点十五分。
小戈,今天的红旗,并没有和太阳一同升起;
而且,原来,原来……天安门的红旗和小操场的红旗一样的大,一样的红,是一模一样的呀!
小戈,你还是一个人躺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吗?谁会记得你呢?连你的爹娘也不再提起你了啊……26年前,小月也离开了那里,再也没有回去过……
可是,你稚嫩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我爹是坏人吗?” “你不是地主!”……小戈,你还在困惑吗?你一定想象不出,26年后的童年,想知道的是天有多高、地有多深——梦是多么不同啊!26年后的童年不会懂,从那个小小村落走到这宽敞的天安门广场,要经过怎样地跋涉、流过怎样的眼泪啊……
小戈,你看,国旗已经升起来了;请你,在我的记忆中沉睡吧,不要在我的心里醒来;沉睡吧,和着童年的迷惘与悲伤……
天安门广场,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一个人记忆一个人可以多久
一个人信赖一个人可以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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