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塔陵

　　“一麻袋一麻袋的钞票往轿车里装，他们好像有卖不完的塔位”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李蔚 | 苏州、上海报道

　　上海市南苏州路175号2楼，这个挂牌为“江苏省政府驻沪办公室”的楼层因上世纪90年代的一场塔陵集资风波，十数年来不断被一群六七十岁的老人光顾，后来甚而发展成他们登记、维权的办公地。

　　这个人数超过十万的庞大群体自称塔民，塔陵群案暴发后，他们自发抱团，来往苏州、南京等地数百次，希望“讨还一个公道”。

　　2008年，苏州等地政府启动塔陵“回购”，塔民十几年来的坚持努力有了回应。这让他们感到振奋：“有人说我们推动了历史的进步。”

　　新一轮的回购方案预计7月底出台。

　　热血沸腾的抢购者

　　13年前的一个夏日，烟纸店老板黄明亮经人介绍，将信将疑地走进天平路248号的一间办公室，只见里边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一个慷慨激昂的演讲者身上。

　　演讲者以热切的口吻介绍了塔陵投资的光明前景，出示了各种盖着政府红章的文件、公证书以及保险公司的承保。

　　塔陵是一种用于存放骨灰的古塔形建筑，与一般墓穴不同的是，塔陵占地面积小，每格塔位可存放一个灵位。自上世纪90年代初，塔陵一直被视为中国殡葬改革的试点。苏州是全国最早建设塔陵的城市之一。

　　“中国曾经历了两次挣钱的机会，一是1985年的出国潮；二是1990年的股票认购潮。1995年开始，第三个挣钱的机会来了，那就是殡葬改革！投资塔陵就会有高额回报。”销售人员的鼓动让听众的情绪节节上涨。黄明亮伸着脖子努力看清各式材料，记住了那可能使他发大财的四个字：西华塔陵。

　　回家后，黄明亮和妻子合计，决定抓住这个机遇。几天后一个酷热的下午，夫妻俩怀揣8万元钱，排队购买了西华塔陵的18格塔位。和他们一起排队的有300余位市民，捧着一叠叠塔陵权证，每个人都心头发热，仿佛手中已是金灿灿的财富。

　　热火朝天的购买场景持续了许多天，对该地保持关注的黄明亮夫妇眼看着塔陵工作人员将“一麻袋一麻袋的钞票往轿车里装，他们好像有卖不完的塔位”。

　　退休质监员陈国祥同样在塔陵销售员天花乱坠的宣传下热血沸腾。销售员告诉他，他不仅可将购买的塔位以更高的价位转让给别人而获利，每年还可享受30%~40%的高额利息回报，不但无风险，还有“五大保障”。

　　生性谨慎的陈国祥原本连股市都从不涉足，却一下子拿出了全部积蓄，购买了19格西华塔陵的塔位以及88格常州舜山塔陵的塔位，累计投入二三十万元。

　　从1993年至1997年间，新民、万国、西华等多个塔陵在海内外十多种报纸上登载宣传广告，一度被炒为“小房产”，江苏省先后兴建经营性塔陵21处，光苏州市就有13家。

　　“吸金”陷阱

　　1998年春天，一则消息带着不祥的气息在塔民间迅速流传：苏州新民塔陵尚未建成，外方董事突然抽资出逃，卷走了大部分预售款。

　　与此同时，针对各地出现的炒买炒卖塔陵穴位之风，1998年国务院办公厅转发民政部关于进一步加强公墓管理意见的通知中明确指出，严禁传销和炒买炒卖骨灰存放格位。塔陵销售被认定为“非法传销”。

　　如梦方醒的塔民纷纷涌至各塔陵公司要求退款，却为时已晚。新民塔陵并非个例，当初募集的数亿销售资金竟多已被抽逃。

　　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是，新民塔陵国外投资方桂豪洪等人抽资外逃实际案发于1996年，但政府部门当时采取了低调处理。事发不久，上海和江苏省的数家媒体上，还刊出了一篇题为《苏州民政局领导谈塔陵的明天》的文章。

　　此文一出，各方议论渐趋平息，苏州塔陵生意依旧红火，直至涉及万人参与预售的2万余个穴位不能如期交付使用，“返本销售”不能兑现，新民塔陵成为第一枚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因为四处讨债无果，江浙沪等地塔民连续多次集体上访，群访事件在1998年5月前后达到高峰。当年，由苏州市政法委牵头，联合全市公检法司、工商、民政等20多家部门成立了苏州塔陵问题清理整顿小组。

　　经审计，这些塔陵公司所募集的资金“仅少部分用于建设，其余资金除一部分用于员工发奖金外，均被用于公司‘正常运转’”，去向不明。

　　1998年7月，新民塔陵案有了说法，时任苏州市民政局副局长的汪景明因收受新民塔陵外商桂豪洪贿赂3万元被逮捕。

　　此后，苏州新民、万国、名流、长云四家塔陵公司被定性为“非法传销”，凤凰、西华、真山等7家塔陵被定性为“违规销售”。

　　被埋葬的发财梦

　　“返本销售”、“委托中介销售”和多层次非法传销等五花八门的圈钱伎俩，肇始于新民塔陵。

　　塔民万金南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我一个人就买了新民塔陵5个塔位，用了我和老公的身份证，开始先买2个，每个4000多元，后来他们说再买就有优惠，就花2000多元又买了一个。这时候，他们又说可以搞赠送，就像炒股里头的‘配股’，花200元就能送一个，我就又买了2个。大部分塔民都是这样受骗上当的。”

　　82岁的退休教师叶庆增，在1996年为公婆购墓地时，接触了名流、万国等数家塔陵。在民政局、太平洋保险公司等处了解咨询后，她还介绍了一些朋友购买塔陵。案发后，叶老太如遭晴空霹雳：“他们恨得我要死，都是我的下线啊。”

　　为讨回公道，叶老太学会了上网、打字，十几年来，她写下了逾千篇呼吁问题的文章。她看到了太多惨剧，塔民有的含恨自杀，有的急瘫急病，有的家庭破裂、亲朋反目。

　　一对老夫妻，自己花费不菲买了塔位后还介绍儿子、媳妇去买，得知塔陵出事后，老头情急之下一命呜呼，老太觉得对不起小辈，抱着老头的骨灰盒跳了楼。

　　黄浦区一个原本做电器生意的周姓老板，将自己做生意的100多万和从朋友处借来的200多万全部砸进了塔陵投资，最终血本无归，全家变成了低保户。周老板后来有些精神失常，总爱在大街上和外地盲流一起喝酒吹牛，最喜欢说的就是，他当年曾如何有钱，在苏州有400多个可以放骨灰的塔陵，死后想葬在哪就葬在哪。

　　“拉人头”的模式还让一些企事业单位沦为塔陵的“重灾区”。1996年左右，退休医师陈宪章的妻子在原纺三医院药剂科主任的介绍下，瞒着老陈买了6格万国塔陵的塔位。事发后，老陈发现，通过相互介绍，医院的大量员工均被发展成为该院某党办主任的塔陵“下线”。

　　1998年，投资苏州万国塔陵的5500名买家向当时承保“万国永泰安乐园塔陵建筑安装工程险及第三者责任险、交付期契约责任险”的太保苏州分公司提出理赔。太保苏州分公司却称自己也是受害者，“没有政府的指示，我们不能给非法销售行为赔付保费”。

　　2001年6月，受害的上海市民委托北京大成律师事务所对苏州新民、万国、名流等四家塔陵公司进行调查。调查报告指出，这些公司涉嫌非法集资，在造塔陵最狂热的时期，苏州及周边地区来沪吸收资金在10亿元人民币以上，而江苏及浙江两地涉及的资金也超过6亿元。

　　回购始末

　　塔民认为，塔陵的泛滥成灾与当地政府相关部门联系紧密。

　　2003年，在西华塔陵位于苏州天竺酒楼内一个隐蔽的办公点，有上海塔民无意间发现一份盖着西华塔陵公司印章的《情况汇报》，显示西华陵园除交税外，还曾“上交吴中区殡管所管理费427万元，上交镇政府600万元”。

　　塔民立即找相关负责人对质，起初对方不承认拿过塔陵的钱，塔民代表陈国祥翻出那份《情况汇报》，对方脸色大变。时任吴中区殡管所所长的陈苏庆承认：“所有的塔陵，政府都是拿钱的，拿11%的管理费。所有的塔陵公司，我都是副总经理。”

　　这一发现旋即成为塔民行动方向的转折点。

　　2003年12月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夜，500位塔民打算集体去南京上访，临行前被上海市政府做通工作，取消了行程。夜色中塔民蹒跚的步态让人心酸，他们中大多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最大的超过90岁，还有拄着拐杖的残疾人。

　　叶庆增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塔陵回购政策是在塔民的不断呼吁下才出台的，其间经历了“三部曲”：从2000年的“不退穴，不退款，塔位兑现”，到2004年的“多渠道，多形式，解决塔陵遗留问题”，再到2008年的高层表态——退穴还款是一种重要方式。

　　苏州市民政局原副局长唐剑鸣对本刊记者道出了回购政策出台的原委：“面对上访，开始坚持‘不退款’，又造成了矛盾，塔民认为自己上当受骗，而且当初购塔位也是支持改革，所以围攻政府，一直闹到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定性为非法传销，不受理，问题复杂化。2008年，省里领导在接访过程中讲了6个字，让这个问题的解决取得了根本性突破——政府贴息担保。”

　　2008年，苏州木渎镇等地的塔陵工作办公室陆续在《解放日报》、《文汇报》等多家报纸上刊登了回购公告，通知塔民可凭有效单据原价退还塔位购置款。

　　唐剑鸣说：“截至去年12月31日，已经退了5个违规销售的塔陵，花了2.2亿，共计十多万穴位，按当时购穴的原价退，不计息。退的5个包括高新区的西华，吴中区的凤凰、真山，昆山的仙鹤，太仓的乐遥，乐遥是处理得最好的。”

　　剩余的问题塔陵中，“皇冠山塔陵业主自己负责回购，天堂苑买的不多，一共几百个。还有4个在办，还得花3.5亿，这几个是销售最多、问题最严重的。”

　　老板发财，政府埋单？

　　唐剑鸣告诉本刊记者，塔陵问题积重难返：“2007年下半年，连续换了五六个局长来解决塔陵问题，我已经是第五个了。”

　　他神色凝重地说：“政府是没办法，被迫加入塔陵问题的解决。”他认为，当初一些业主钻了改革的空子，政府也存在监管失控，现在实行回购，是政府主动承担责任，此外，“还是要坚定地推进改革”。

　　而在西华塔陵所在的高新区镇湖街道，党政办主任袁清坦陈：“业主卷钱跑了，老实说，政府拿这个钱也是不舒服的，可能效果也不一定好。”

　　还有塔民质疑，塔陵业主与政府相关人员之间仍然存在“猫腻”。

　　陈宪章告诉本刊记者：“万国的法人、董事长孙健从没露过面，一切由总经理莫海明说了算。后来我们发现，莫海明办的外国护照上用的姓名就是孙健。在工商登记的时候，难道连身份证都没验明过吗？”

　　万国案发后，莫海明被抓，但其后发生的事让陈宪章看不懂：“没多少天就放了，后来就说他逃走了，找不到了。”

　　1999年，西华塔陵成立了善后客服中心。作为上海地区负责人，黄明亮对其间发生的一桩盗窃案至今感到蹊跷：“我们有10个义务的工作人员，都是塔民。2001年老板派人趁我们休息的时候把抽屉撬开，10本厚厚的登记材料给偷走了。我们报了案，后来也不了了之。”

　　问及西华业主吴斌的下落，镇湖街道党政办主任袁清说：“失踪好多年了。”而塔民代表称，他们2007年底还曾在当地民政部门找到吴斌，要求退还投资款。他两手一摊：“我没有钱。”但西华塔陵目前的回购款就已达1.1亿余元，不包括尚未登记的塔民。此外，西华塔陵还欠镇里数百万元土地款没还。

　　另据本刊记者调查得知，凤凰塔陵也是通过吴斌“招商引资”进入的，法人代表王永明几乎从未露面，也已“失踪多年”。有塔民发问，为什么不立案侦查？为什么不把董事曾伟雄，财务、销售等所有的相关人员找来彻底调查？

　　一些已经获得回购款的塔民，对政府表示感谢，但也有人对回购的做法不太认同：“这不是老板发财，政府埋单吗？有些业主又开了歌厅、夜总会，应该把钱退出来，政府替他们埋单是不公道的。”

　　也有政府官员向本刊记者表示疑问：“江苏有经济能力，处理了，如果当地一年的财政收入只有10亿怎么办？”

　　事实上，即便在富庶的区县，塔陵回购款仍是地方财政一笔不小的负担。

　　吴中区民政局副局长黄玉平算了一笔账，2008年区里已为塔陵回购花费了七八千万，其他修复建设等费用亦接近1000万，对于未及时看到公告的塔民，“原则上2009年3月起不再接受登记”。2009年即将启动的“名流”塔陵回购，预计还得花费5400万。

　　如何与塔陵业主“清算”，尚未出台具体方案。

　　如今，江苏省的塔位、墓穴总数远远超出市场需求量。相关人员统计，仅一个万国塔陵，塔位数就达10.4万个。若靠当地消化，需要数十年。

　　这些曾喧嚣一时的塔陵变得无人问津，昔日的财富梦想，也早已被雨打风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