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玄武楼成花萼废
历史的定义,不在其发生,而在其被记录。政治家比历史学者更早明白这一点。太宗的高明,是他对舆论压迫少,收买的多。大家日子过得好,说起好话来才有创造性
唐太宗到国子学,听学者讲经,称颂曾子的孝,大不高兴。
这是从何说起呢?唐太宗讲了《孔子家语》里的一个故事。曾参给家中瓜圃锄草,粗心大意,把瓜秧锄断了。他的父亲曾皙怒极,用很大的棒子打曾参的背,曾参趴在地上受杖,昏厥好几次。孔子知道了,不让曾参进门,因为父亲打儿子,在儿子一方,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才是孝,曾参不逃跑,陷父亲于不义,不孝莫大焉。
唐太宗对孝悌的义理如此敏感,因为他曾杀死两个兄弟,逼父亲退位。此时他做皇帝已经十几年了,口碑还好,而心病难消。他特别地垂意文教,原因之一,可能就是关心别人怎么写他。他派亲信大臣房玄龄主修实录,并当着大家的面说,我那件事,好比周公之诛管、蔡,不必有所忌讳。实际上,房玄龄明白皇帝的心思,少不得要隐恶扬善一番。
比如实录里说,当年李渊太原起兵,全是李世民出的主意,李渊说:“若事成,天下皆汝所致,当以汝为太子。”“及为唐王,将佐亦请以世民为世子。”
这些都是没影儿的事,瞎编的。李渊早有不臣之心,定策诸人,有李世民,更有刘文静等,李世民颇有功劳,但也不算谋主,更谈不上“皆世民之谋”。只是那批人,死的死,哑的哑,只由着李世民讲故事。李渊起事之初口许世民为世子,没人听到;如果是密室之言,则李世民说有,别人也难以说无。“将佐”云云,就像后世之所谓“群众都说好”,群众是谁,是多是少,几头几眼,是天不知地不晓的事。
李世民靠政变当皇帝,其合法性,在程序上是没办法讲通的,便在大义上做文章。如果从太原起兵,到后来的打江山,都是李世民的功劳,那么,他做皇帝,虽不合理,倒也合情了。为了让人们相信这一点,除了渲染世民的事迹,还要贬低他的兄弟,特别是大哥李建成,一个宽厚的人,被描述为“荒色嗜酒”的无用之辈——不知魏征为什么要追随这样的人。
唐初史臣,不敢直斥高祖李渊,但字里行间,处处扬子抑父。读者得到的印象是,李渊因人成事,藉子成名,自己没有什么了不得,后来更是老糊涂了。于是,开天辟地,只剩世民一个人,他不当皇帝,“将佐”一千个不答应,老天一万个不答应。
李世民当皇帝当得不错,此外,篡位也罢,禅让也罢,在今天看来,无大轻重,但衡量古人的伦理,不能放在今天的处境。贞观之治是一回事,玄武门之变是另一回事。说到玄武门之变,本是李世民发难,但正史所记,仿佛是不得已的自卫,是受害者。
李建成是太子,他要当皇帝,用不着和兄弟为难。只是李世民步步进逼,夺嫡之势已形,李建成便同老四李元吉结盟,对抗世民。双方的争斗,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李世民布置周密,先发制人,论其手段,是远高于两个兄弟了。伏杀李建成和李元吉后,他派尉迟敬德进宫报告李渊,太子和齐王为乱,秦王已经把他们杀了。李渊只好唯唯诺诺。后来李世民诛杀建成和元吉的后代,李渊也无力阻止。
此事可回味处,是天下人的耳目,竟一时可掩。唐初的记载,清一色地舆论一律,若非后人从蛛丝马迹中,努力探查,则玄武门之变的真相,竟致湮没。不要说唐朝,便是后世,私家著述更发达,也有许多事情,为皇家一手遮灭,踪迹难寻了。宋太宗“烛影摇红”,那么大的事情,仅从帘幔的角落,隐约露些声影,到今天说来,也在或有或无,半信半疑之间;雍正继位的事,当时的著述者无不缄口,后来议论纷纷,只是因为雍正自己大声分说,才越抹越黑。
历史的定义,不在其发生,而在其被记录。政治家比历史学者更早明白这一点。太宗的高明,是他对舆论压迫少,收买的多。大家日子过得好,说起好话来才有创造性。著名的贞观之治,一半是太宗施政得体,一半便是唐人粉饰。就太宗方面,一半是他本来就会是好皇帝,一半是他要明证天意,努力成为更好的皇帝。不管他怎么想,唐初人拥享数十年太平,也算有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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