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经济已然成了全民的首要任务,但究竟是谁需要GDP这一光鲜的数字上,却在重金属来袭的过程中,暴露无遗
凤翔 以血铅为鉴
□本报记者 谭大朝 发自陕西凤翔
9岁的孙鹏飞和两个小朋友正在斜坡上玩着滑板,全然不顾一旦失控,可能被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撞到的危险。
对于陌生人,他们并没有羞怯,更多的是对照相的好奇,也习惯了随口报出自己血铅超标的含量。他们玩滑板的不远处,就能清晰地看见东岭冶炼有限公司高高的烟囱。
在过去的六年时间里,长青镇的村民一直在不断上演着与东岭冶炼有限公司的抗争。这场实力悬殊的对抗,村民明显处于劣势。但他们始终坚持抗议这家公司带来的污染。
今年8月,一次偶然的检查结果,让庶民们的斗争获得了暂时的小胜利。胜利的代价是截止8月18日晚,凤翔县长青镇3个村1016名受检儿童中,851名儿童血铅超标的现实。
建厂之争
8月21日,双向六车道的凤翔县城一片宁静,长青镇距离这儿仅有半小时车程。镇上各村农田里的玉米和凭塬而建的民居,让这个村和陕西其他农村一样普通。但一个工业园区的存在,却让附近的村子多了一份灾难。
站在孙家南头村后面的塬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长青工业园区的全貌。东岭公司已经停产了,只有旁边的火电厂——国家电力宝鸡第二发电厂还冒着浓浓的白烟。
村民称,平时东岭开工时,都看不到天的。而且,还时常发出一声巨响。
让人们焦心的事,还得从2003年3月,东岭集团冶炼公司入驻长青工业园区开始,而它也是园区开张之后的第一笔大单。在一份当年的凤翔县东岭项目建设协调领导小组的材料中这样描述,“这是我县进入新世纪最大的工业项目,是我县招商引资的历史性突破。”
政府的一厢情愿,并没有得到村民们的积极响应。
孙家南头村的村民孙生林现在还清楚记得,当时东岭要进驻时,发生的那些暴力冲突。而这些故事也在其他的采访对象口中,不断重复。
2003年9月,双方开始的冲突激烈起来。冲突的双方并不是东岭公司和村民之间的直接“交火”,而是政府部门组织的包括警力在内的征地队伍与村民的交锋。
在此之前,政府部门已经召集所有涉及征地、搬迁村民做了动员工作。但是双方并没有就征地之后如何生活,以及冶炼厂有污染如何解决达成一致。
“建厂子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有污染,就不让建。”孙生林说,“因为之前东岭在另一个地方的厂子就传出那附近鸡不下蛋、娃娃变成了傻瓜蛋的事。”
但显然,政府要拆迁的步伐和意愿,并不会因为这些村民的抗议让步。随后,“那天下着大雨,大批警察全副武装,然后通知附近好几个村的民兵带上镰刀过来‘救灾’,但到了现场,他们才知道是要砍玉米。”孙生林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形,村民的抗议和民兵们的不忍心,让政府的铲青行动并不那么顺利。
抗议的村民们甚至堵住了宝宁铁路,致使通过的火车延误。据说这次事故让县里被罚了10多万元,这让孙生林至今想起来还颇有快意。
村民们不知道的是,东岭项目建设协调领导小组组长是由时任县长的赵晓明亲自挂帅,而在一份会议纪要中,赵晓明就东岭项目的拆迁工作,提出了“两手抓”,即一手宣传动员,一手强制拆迁,“第二手一定要有”。拆迁时间限定为两个月,“不存在商量,不存在研究,不能有任何含糊”。
强行铲青的第二天,长青镇财政所又带着现金到孙家南头村和马道口村,奖励先铲青的人,最先铲青者一亩奖1000元,并每亩补偿600元,村民们的防线就这样被当地政府的软硬兼施给攻破了。
1300多亩即将收获的玉米,就这样在十多天里被铲光。
迁移之困
这一行之有效的办法,也在随后的搬迁中又一次发挥了它的功效,当地政府最终在2003年年底,成功搬迁了厂区规划内的100多户居民。
据了解,为东岭前期工程征地,全县拿财政工资的工作人员垫付一个月的工资,共510万元作为征地费用。而需要拆迁的150多户则分包给县里70多个政府和其他部门。搬迁时,有的行政干部甚至自己出钱为拆迁户买煤气灶。正是这样细致入微的服务,让东岭项目在两年之后就能迅速建成并投产。
东岭投产之后,对县里财政收入的增长,效果立竿见影。2008年,凤翔县地方生产总值为73.3亿元,东岭冶炼有限公司去年共上缴税收1.23亿元,地方财政收入1.4亿元中的17%都是由东岭来贡献的。而毗邻的宝鸡二电厂对地方财政带来的收入则高达5000多万元。
陕西东岭集团头顶着民营企业500强和陕西民营企业10强之一的光环,东岭冶炼有限公司,则是由是陕西东岭工贸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和山西省产业投资有限公司共出资14亿元建立的。
资料显示,东岭集团10万吨铅锌冶炼和70万吨焦化项目,还是陕西省发展循环经济的试点。
东岭冶炼入驻长青工业园之后,并没有停下继续扩张的步伐。2007年,东岭电解铅生产线、东岭烟化炉和难熔金属深加工项目相继建成。
公司的扩张却并没有让周围的居民,按照曾经的协议搬迁出危险区域。
2004年3月,有相关环境评价机构对这家企业做的《环境影响报告书》称,项目的卫生防护距离确定为1000米为宜,在此范围内的居民要全部搬迁。但这个结果并没有得到政府以及公司的执行,搬迁范围也压缩至500米以内,东岭冶炼公司总经理孙宏称,建厂之前,政府曾承诺分3批将500米内的581户居民搬迁。“如果没有县政府的承诺,省环保局不会盖章,我们这个厂也不可能建成”。
没能按时完成搬迁的缘由,长青镇镇长、长青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蒲仪明说,主要是工业园区发展速度超预计,园区规划调整,导致搬迁地点一直没有确定。原定搬迁地址选定在千河三阶地,而2007年9月,徐矿集团150万吨甲醇项目看中了这儿,只得重新选址。
当地的居民的生存权就这样又一次为工业发展让步。
多事之秋
东岭开工之后,却并没有按照预想一样,给当地的村民带来就业的机会。“在闹过之后,东岭开始是不要本地人去厂里工作的。”孙生林说,厂子建成了,反对也没有用了,而好多人又没有地了,又闹着要去厂里工作。
此时的东岭,在政府的协调下,才最终同意当地人来厂里工作,但是对于这些入厂的人却有年龄限制,“像我这种50多岁的人还没有机会呢。”孙生林不无自嘲地这样说。
但就是这样筛选过的青壮年也无法抵抗铅污染,每年东岭公司都对员工分批进行排铅治疗。
2007年,在东岭冶炼公司工作过的马云刚就在公司的组织下,去排了两次铅。排铅回来之后,又继续上班了,“不上班不给工资,只给500块钱的生活费”。
东岭冶炼有限公司年铅排放总量为1.11吨。附近的村民也饱受其害,只要东岭开工,院子里就是厚厚一层黑色粉末。
除了铅污染,凤翔县水利局局长陈勇锋也承认东岭冶炼还大量抽取地下水用于生产,让村民们使用多年的井无水可取。
2006年年初,该公司的焦化厂刚投产就出现了水污染事件,40米深的井打出的水却漂着油花。这次,受污染的居民们又一次急了。但这并没有成为搬离的契机,换的只是政府协调,东岭公司出资在厂区附近打了一口80米深的井。有村民称,“他们说我们喝的那井里的水是三类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事情的“转机”最终出现在2009年的8月,凤翔县上百名儿童自己去检测,发现血铅含量普遍超标。而让这些家长警觉起来的,是马道口村村民苗建科的女儿苗凡。
苗建科的家就在马道口村的一个三岔路口,10平米左右的房子堆满了小商品,电视机埋在一堆货下播报着新闻。苗建科怀孕的妻子正在准备做晚饭。
“今年3月,我女儿说肚子疼,去医院一查,发现却是铅中毒性胃炎。”苗建科随后立即向村里反映,“都到8月了,他们到现在也没有给我答复。”苗建科一脸的无奈,现在他和许多家长一样,等着开学了之后,看怎么办。
“女儿一上学,我就带妻子去检查。”苗建科现在还不敢想万一妻子受到铅污染,会给胎儿带来的影响。
而东岭冶炼公司的建立,除了带来污染,“好处都让孙家南头村那边的两个村得了”,苗建科对此仍愤愤不平。
对于今后,苗建科也并没有什么打算。从牌场骑车赶回来的苗建科在接受完采访之后,又立即赶了回去。
退无可退
这场意外的“血铅风波”,打乱了凤翔县的计划。也意外地让一直忙于自我宣传的凤翔县,在全国获得了更大的“名声”。就在此前的7月5日,凤翔县还在《新华每日电讯》发布了约半个版的自我宣传材料。
凤翔县2009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凤翔今年要主攻五大项目:总投资64亿元的甲醇、总投资46亿元的国家电力宝鸡第二发电厂二期扩建、总投资30亿元的东岭30万吨焦炭、总投资22.6亿元的西凤酒扩建技术改造和总投资15亿元的冀东水泥。
凤翔县历来是一个农业大县,但自2003年开始,全县工业经济占县域经济的比重达到60%。有凤翔县官员透露,县领导一直想发展工业,而苦于自身条件限制。那些先进、无污染的企业不会到西部来,而西部要吃饭、要发展就只好发展那些重化工和重污染企业。
“凤翔经济发展的速度是让别的区县羡慕的。现今的凤翔各项经济指标,在宝鸡市所有区县中排二三位。”凤翔县发展改革计划局副局长师平堂公开表示,“这次停产不会改变凤翔对重点企业的态度,加快招商引资的步伐也不回因此而改变。”
此前的8月5日,凤翔县刚刚通过陕西省的生态验收,被评为“生态示范县”。
尽管如此,短期收益后的这次风波,需要搬迁的425户村民,一户需要20万元,也要近1亿元才能完成搬迁工作。而去年县里总的财政收入不过1.4亿元。
东岭要进驻长青工业园时,这儿已经有了宝鸡第二发电厂,靠近河流,铁路和公路也都已经修通了。
记者见到村民孙生仓时,他正在家看新闻。这所2004年建的新房,房子里铺了瓷砖。他说新闻里报道了他们的事,“说要以人为本,一下就说到心里去了,可惜当时没有东西可以录下来”。
“这次我们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路一堵,领导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关注。”孙生仓说,“我们现在是不行了,但是不能让娃娃吸这毒啊!”
乡镇之殇
正是村民们多日堵路,才最终让事件暴露在公众面前。
其实,重金属污染不仅仅是局部个案,湖南浏阳镉污染导致1000余人中毒,吉林苯胺化工厂污染中毒事件,福建仙游一私营冶炼厂引发当地儿童血铅超标。《南方周末》评论员笑蜀对这种地方政府为发展经济,就敢于付出代价的心态,做了准确的描述——“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种体制内监管的不到位,让重化工产业的布局依然无序,而受害的只能是当地居民。
广东迁址南沙石化项目的背后,是广东省地勘部门曾于2004年对西江流域10000平方公里的土壤调查发现,镉、汞、镍等八种重金属元素污染面积就达到了5500平方公里。但内地显然没有对这些重污染项目说不的勇气,更多的领导甚至认为项目的落户,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8月21日,长青镇各村的街道,因为这次事件的冲击,没有了往日的嘈杂。东岭冶炼公司的门外,村民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堵路,表达着自己的诉求。一队队的警车来回巡逻,给这个宁静的乡村蒙上了一层紧张的氛围。
毗邻东岭的宝鸡第二发电厂项目,正在加紧建设脱硫项目,如果能在年底投产,届时将每年削减排放二氧化硫42170吨。
政府积极设计的搬迁方案,却并不是村民们希望得到的。他们更多的希望厂子搬走。但按政府出台的四套搬迁方案,搬走村民是势在必得的了。
《今日观察》评论员马光远甚至并不认为这是一次搬迁,因为政府算尽经济账、政治账、法律账,独独忽略百姓的健康账。
离开孙家南头村时,村里有人正在办丧事,一位老人离去了,丧歌哀伤。这些铅中毒的孩子,还有这个铅污染的村子,都笼罩在肃穆的丧歌中。■
我来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