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绿野

　　谷 应

　　车在走，走得飞快。山海关过去了，已经是关外了。

　　车要走到阿尔山。地图上的阿尔山在公路尽头国境线上，高速公路之后有国道省道还有大通道。通辽那一段走国道，乌兰浩特那一段走省道。乌兰浩特旧名老爷庙。曾读过几段令人胆寒心惊的有关史料，因此我关注这两段公路。不知不觉间，车窗外灰蓝的山透出些绿意，高粱玉米在平整的黑土地上摇曳。

　　车在走。走过通辽那一段国道，走上乌兰浩特那一段省道。深深浅浅的沟出现了，它们和松林桦林水泡子小木屋这厢那厢地调换着位置，被车窗框成一幅幅绿色调的油画小品。

　　是这里吗？没有忘记令人胆寒心惊的史料，睁大双目审视着路旁每一趟沟——我想找到1945年盛夏，日本开拓团千名妇孺老弱葬身的那趟20米大沟。也许在那里？双目在绿野中搜寻，脑海里闪现着史料上描述的可怕场景……

　　二战尾声。老爷庙一带日本开拓团一千二百妇孺老弱，由参事官浅野良三率领向沈阳方向撤退。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她的五个孩子随大流儿逃难。最小的奶娃背在背上，十一岁八岁两个女娃尾在身后，六岁四岁的两个男娃和别家男娃一同挤在勒勒车里。头戴草编伪装圈的难民们以一天十五华里的速度行进着。

　　在距离老爷庙六十华里的葛根庙，难民队伍遭遇了苏军。苏军的追击对象是日军，浅野良三却下令全体开拓团民自决。士兵将妇孺老弱驱入路旁深沟，随即向沟内投掷手榴弹，继而施以刺刀。中年妇人的十一岁女娃压死沟底，两个男娃炸死勒勒车内。没有活路的妇人准备结果余下的两个娃然后自尽……

　　此事发生在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前一天，史料称之为“日本开拓团葛根庙大血案”。幸存者仅百余，其中有儿童六名。中年妇人的八岁女儿立花珠美是六名儿童中的一个。这女娃躲过了母亲手中的匕首，在死人堆里挣扎了四个昼夜，终于被当地农民救起……

　　公路旁的沟很多，有大有小，青草铺满沟底，杂树野花环绕沟边，羊崽跟着妈妈在沟边吃草。车窗外闪过的是一沟一沟的绿——多么美丽的绿色和平景象！谁能想象64年前同样明媚的盛夏北疆绿野，27万大逃亡的日本开拓团妇孺老弱被逼自决者达8万？谁能想象车窗外绿沟中的某一趟经历过可怕的血案？

　　我不可能辨认那趟沟，但我知道日本遗孤立花珠美的下落。一个过路老农领回了她，一个蒙古族阿爸收养了她，从死人堆里爬出的这女娃有了疼爱她的养父养母，有了温暖的家。这个家很穷，但这个家千方百计供她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之后成为一名优秀教师……

　　通辽早就过去了。我知道立花珠美就住在通辽城里。中日恢复邦交后，珠美找到了生父生母当年留在德岛的长子。尽管哥哥劝说，珠美没有回日本定居，她舍不下养育自己的黑土地和黑土地上的亲人……后来她担任了通辽市政协副主席。蒙古族阿爸给她起的名字叫乌云。

　　车在走。乌兰浩特已经过去，正在进入阿尔山的领地。平缓起伏着的山头展开着视野。阳光灿烂的这边山脚，能清清楚楚看到落雨的那边山腰。顷刻间，带雨的云旋着舞着来了，扬起脸，卷云曼舒的碧空贴着一弯淡月，能看到天空云朵和弯月拥抱在浸着阳光的雨丝里！

　　我惊叹阿尔山的天地日月是如此亲近！奇异景色引出了一曲老歌：太阳与星辰罗列天空，大地响起欢乐之声……

　　64年前，全世界的男女老幼都在唱这首歌，满面泪水地笑着唱。因为这歌在告诉人们，和平天使降临了，法西斯完蛋了，日本鬼子完蛋了，战争结束了。

　　这首深入人心的歌叫做《联合国国歌》。

　　车在走。墨绿松林银绿桦林油绿山杨旱柳林交错闪现，车窗外一架一架大大小小的山在云影中青翠逼人，它们已经是阿尔山的山了。不忘史料的我向山群投去了探究目光。说不上它们的名字，但我知道这些大大小小的山曾被战火席卷……

　　车在走。走在直达阿尔山市的大通道上。雨丝在窗玻璃上扫出斜线，群山在晶亮的雨丝背后弯曲着奇妙的绿色弧线。我不再探究那一架架曾经痛苦地吞吐着硝烟的山，窗外的它们此时正美丽地变幻着绿色，嫩绿粉绿黄绿褐绿翠绿石绿青绿老绿墨绿……几乎满占了我能够指名道姓的绿。只有和平年代，才能从车窗里欣赏这绿山绿野。我在想。和平来之不易，中国老百姓的和平生活，是从新中国诞生之日才真正到来的啊！

　　那曲老歌又响起来了。72岁的日本遗孤乌云肯定会唱它，和乌云一样领受着黑土地亲情的五千名日本遗孤多半会唱它。那歌的末句是：为自由幸福的新生活携手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