苯是世界卫生组织公认的致癌的物质之一。对此,丹江管理处四组村民觉得搬离村庄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能走出村庄的毕竟是少数,对于大部分村民来说,他们的生活仍在此继续
丹江污染
被炭黑粉尘笼罩的“癌症村”
□本报特约记者 曹林华 发自江西萍乡
陶功章到底没能挺住,等到房子搬迁。
9月2日,他拉着儿子陶远萍的手,嘴里喃喃着“搬家,搬家”。最终,陶功章微弱的声音被突然、且有些急促的哭声所替代。
他走了,终年68岁。死因:肺癌。
尽管是同年加好友,看着陶功章的离去,龚汝明并没有显得很伤心。他觉得,因为癌症,陶功章不是村里第一个离开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此之前,陶功章所在的江西省萍乡市丹江管理处四组,同样是癌症过世的有24人。还有7人在家等着死神的召唤。龚汝明甚至认为,他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说这话时,他显得似笑非笑。
所有这一切癌症的源头,丹江管理处四组村民把矛头指向离他们村庄最近不足十米远的江西黑豹炭黑有限公司。因此,村民们建议把四组改成“癌症村”。
虽然村民们现在还无法得知引起癌症的真正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在炭黑粉尘的笼罩下生活了40年。
更值得一提的是,江西黑豹炭黑有限公司的环保测评的第七章——公众参与,这一环节的公司名字变成了江西安源大客车制冷设备有限公司。
中年丧夫晚年失子
丹江管理处四组距离萍乡市区3.5公里。1968年,汤菊兰远嫁到这里。也是在这一年,萍乡市化工厂(江西黑豹炭黑有限公司前身)在此建厂投产。
然而,当时的汤菊兰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命运会随着厂子的扩张改变。更没有料到的是,中年丧夫的她,在晚年又失子。
丈夫许炎在1993年过世后,汤菊兰一家的重担就全落在了儿子许世萍的身上。但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十四年后也倒下。
2007年,在此之前连感冒都很少的许世萍,却频频感到头晕,且全身发黄。遗憾的是,这并没有引起家人的注意。汤菊兰觉得,儿子可能只是累了,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几天休息下来,许世萍仍不见好转,汤菊兰只得带着儿子上了萍乡市医院检查了一遍,结果为:肺炎。
从此时开始,许世萍就从没断过药。“中药和西药一起用。”
尽管如此,但许世萍的身体反倒一天比一天消瘦,咳嗽时还伴有一些血丝吐出。
今年2月,汤菊兰再也坐不住了,带着许世萍再次上了市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癌。
5个月后,37岁的许世萍丢下一对女儿,离开人世。此时,汤菊兰才想起,老伴死之前,跟儿子的情况一模一样。
从头晕到死亡,汤菊兰已记不清为治疗许世萍花了多少钱了,她唯一能记清楚的是,自己每隔两天就得上医院抓一次药。
在汤菊兰的印象里,村庄的臭气似乎与生俱来。因为,她从踏入四组的第一天开始,村庄就一个气味——臭。“天天有,臭气太大了,严重的时候让人喘气都喘不过来。”
许世萍走后,汤菊兰对臭气抱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她觉得,臭气大了才好,一口气没喘上来就随儿子去了,这样落个干脆。
但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想到儿媳妇和两个还未成年的孙女,便又陷入自责,“怎么能有轻生的念头,不然,孩子们怎么办。”
如今,汤菊兰只有一个念想,“每天有青菜吃就行了。”
谁都可能下一个倒下
曾经的龚汝明,有着汤菊兰如今一样的念想,但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吃上几天的青菜!
今年4月,龚汝明老是觉着背部中心有些痛,像针扎似的。然而,由于忙于修建房子,他并没有把痛放在心上。
一个月后,针扎似的痛感开始转移到胸口。不得已,龚汝明这才上了当地的诊所。但检查了半天,没有检查出个所以然来,诊所李医师只是告诫他,“上大医院看看。”
遗憾的是,龚汝明再次对痛不以为然。“以为是太劳累,农村人天天干活,痛一下很正常。”
8月初,龚汝明忍着痛把房子修建完毕。随后,他立马被家人逼着去萍乡市第二人民医院做检查。
诊断的初步结果是:支气管炎。为此,龚汝明把媳妇责怪了半天,说她不应该硬逼着自己来医院,“我说了没事,你偏不信,现在来医院花点钱舒服了。”
然而,一个礼拜后,龚汝明不见任何好转。因此,在医院当医生的侄子要求龚汝明转到内四科,做肺部切片检查。
但龚汝明却始终没有拿到肺部切片的检查结果。事后才得知,当时确诊为肺癌,而家人为了保密,一直对他隐瞒。
此时,龚汝明感觉有些不妙,他主动提出转到湖南湘雅医院检查。“去湖南做检查之前,我就已经猜到结果了。”
果然如龚汝明所猜,湘雅医院的诊断书为:右上肺腺癌。描述如下:右上叶后段可见一6×8.5平方米的肿块,右上叶支气管增厚。
所以,得知结果时,龚汝明并没有表现得很异常,只是希望尽快回家。
9月2日,尽管是同年加好友,但看着陶功章的离去,龚汝明并没有显得很伤心。他觉得,因为癌症,陶功章不是村里第一个离开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龚汝明甚至认为,他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说这话时,他显得似笑非笑。但他弟弟龚汝发怎么也不明白,哥哥那么硬朗的身体,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
癌症病因成待解之谜
当然,不仅仅是龚汝发,包括丹江管理处四组的所有村民在内,都想解开这个谜。
从1996年至今,丹江管理处四组,与许世萍同样因癌症去世的有24人。其中女人占到9个。更令四组村民感到可怕的是,近几年得病的人群呈现年轻化,在过世的人之中,最年轻的仅仅25岁。
和龚汝明一样,丹江管理处四组还有7人在家等着死神的召唤。
那些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无一例外都患有:肝癌、肺癌、咽喉癌。当然,经常抽烟者也可导致此类癌症。
但是,丹江管理处四组村民觉得,“女人不抽烟,也有那么多得了(癌症),又该作何解释。”
在常理都无法解开村民的疑惑之下,他们把矛头指向了离他们村庄最近不足十米远的江西黑豹炭黑有限公司。
为此,丹江管理处四组村民联名,曾于2005年把江西黑豹炭黑有限公司告上萍乡市安源区法院。但直到现在,法院仍没有受理此案。
不过,村民的举动却惊动了萍乡市环保部门。随后,经萍乡市环境监测站对该公司废水检测,挥发酚超标47962.9倍。
之后,萍乡市环保局下文严禁丹江管理处四组村民饮用当地水井水源,并促使江西黑豹炭黑有限公司出资40万元,为村民们安装了自来水。
水源危机解决了,但癌症之源仍是个待解之谜。
下黑雪的日子
虽然,村民们现在还无法得知引起癌症的真正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除了污水之外,他们还在炭黑粉尘的笼罩下生活了40年。
9月26日至29日,记者在丹江管理处四组调查期间,当地村民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他们“这里天天下黑雪”。
1948年出生的龚汝发在其小时候,还真把粉尘当成了黑雪。据龚汝发回忆,孩童时代的他,每每看到天空飘落着黑色的东西时,他就会忍不住地张开嘴巴。
长大后,龚汝发才明白,村民们所说的黑雪,是指炭黑粉尘。当然,他更加清楚了粉尘对庄稼和生活的危害。
几年前,他们家放弃种植的稻田,就是因为打出来的谷子,碾的米是黑色的。“你下田收稻子,回来就跟挖煤的人一样。”
于是,龚汝发改种蔬菜。但却仍然逃脱不了炭黑粉尘危害的后遗症。他说,把菜挑到集镇上卖,别人一听说是丹江四组种的,就无人敢买。
龚汝发本想把菜挑到萍乡市去卖,他觉得,这样一来,只要把菜叶上的炭黑粉尘洗掉,就没有人会知道这菜是丹江四组种的了。
然而,他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他说,“心里过意不去”。
在龚汝发的印象里,家里的窗户从来就没有打开过。尽管如此,但炭黑粉尘还是无孔不入。他说,家里的餐桌每天要擦上十几遍,才能稍稍保持干净。
当然,天气的好坏也起决定性作用。“下雨的时候好一些,天气好的时候,满屋子都是粉尘和臭气味。”
而龚汝发家里的情况,或多或少都是丹江管理处四组村民们生活的缩影。
瑕疵明显的环评报告
对炭黑粉尘的危害,丹江管理处四组的感知可谓深切。所以,他们对江西黑豹炭黑有限公司在2003年开始获得立项的另一条生产线的环评中的种种瑕疵表示质疑。
公众参与是项目环评中的重要环节,也是保护受项目影响的居民利益的有效手段。然而,江西黑豹炭黑有限公司的环评中的公众参与这一环节,公司的名字变成了:江西安源大客车制冷设备有限公司。
对此,江西黑豹炭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曾文忠表示,他们公司并不知情。“这些工作由环保部门去完成的,我们只要拿钱就行。”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明显有瑕疵的环评报告,竟然很容易就在萍乡市环保局获得通过。
萍乡市环保局副局长贺小清的解释,江西黑豹炭黑有限公司的环评中,公众参与这一环节该公司的名字被别的公司代替,而他们没有注意到,这是一个很大的工作失误。但他一再强调,公众参与这一环节没有造假。
贺小清介绍,他们当时发放了50份公众参与调查表,“有90%的村民认为该公司应该立刻上马,带动当地经济。”
记者多次在丹江管理处四组调查,接受采访的村民均表示从来没有参与过什么环评,也没有见过该公司的环评在村庄里公示。这一点,在江西黑豹炭黑有些公司副总经理曾文忠处得到证实,他表示,“从来没有公示过。”
由于公众参与环节的缺失,对于黑豹炭黑有限公司会对村庄造成怎样的环境风险,丹江管理处四组村民自然也就无从得知。
直到近几年村庄得癌症者呈现年轻化,他们这才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并催醒了村民的维权意识。
抗争的村民无奈搬离
40出头的丹江管理处处长吴丹认为,这是在拿他们四组村民的生命去换钱。因为,他怀疑黑豹炭黑公司的废水不经任何处理,就排了。而废水中含有的苯,就是他们怀疑致癌的化学物质。
记者在调查期间注意到,在黑豹炭黑有限公司的环评报告和污水检测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过苯。
但这却是一个绕不开的课题。据了解,生产炭黑的原料——煤焦油,每一百斤里就含有甲苯不溶物7.5斤。而黑豹炭黑有限公司一年需要的原料是4万吨。
煤焦油在脱水环节中,会有一部分原油随着排出,进入污水处理厂。
但据在污水处理厂工作了十余年的老余师傅介绍,这个建于80年代的污水处理厂,根本就没有处理含有苯物质的废水的能力。
那么,煤焦油中含有的甲苯就会随着其他的废水排掉,经过村庄的一条小溪,然后进入萍乡市的湘江支流。
苯是世界卫生组织公认的致癌的物质之一。对此,丹江管理处四组村民觉得搬离村庄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能走出村庄的毕竟是少数,对于大部分村民来说,他们的生活仍得在此继续。
因此,留下来的村民只得去跟江西黑豹炭黑有限公司抗争,希望获得该公司的资金支持,然后搬家。
生活在距该公司只有四五米远的陶功章,为此抗争了几年,但最终含恨而去。不过,在临死前,他叮嘱儿子,一定要抗争到底,为了子孙后代,搬离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