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群芳”(图)

周汝昌

　　上一节说的是“芳”的本意和它在《红楼梦》里如何被运用的一些情况。汉字有本意，也有引申意，还有中华文化史上历史名人佳作中的使用实例，也就是每一个汉字本身的含义变成了一个非常复杂而丰富的文化信息库。已经举的屈原《离骚》就是最好的一个例证。《离骚》全篇用上了大量的各种香草的名称，用意何在？那就很显然地说明他的这些香草的芳气是一种最美好的象征，所以他才把自己的思想感情也用了一个总括性的“芳”字来形容，即“不吾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由此，我才又将十二小戏子中的芳官的重要性略予揭示，独她分配到宝玉的怡红院中，而且最为亲近。当然，到了《红楼梦》里，“芳”字的内涵重点落在女儿身上这是不待多言而自明的，例如，回目上就有《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个“芳心”就是指林黛玉的情感。又如，宝钗的金锁上镌刻的八个字中就有“芳龄永继”一句，这就无须再多解说了。然后还有一个“群芳”的词语更为重要，这“群芳”一词最重要的语例要归结到宝钗身上，请看第六十三回回目《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而宝钗所掣得的花名签上是“冠艳群芳”，显然往小处里说这一夜开筵的在场者称为“群芳”，这是最小的范围了吧；往大处里说，荣国府上上下下无数的女儿也都在“群芳”之数。

　　然而在这“群芳”中谁居首位？答曰：只有宝钗一人敢当此位。“群芳”这个词语早在第五回“神游太虚幻境”中出现了一次，仙茗一盏曰“千红一窟(哭)”，仙酒一杯曰“万艳同杯(悲)”，一缕幽香曰“群芳髓(碎)”。这可以证明“千红万艳”才是最广阔的“群芳”，它的范围又不仅仅局限于大观园一处。所以，“群芳”一词在曹雪芹笔下、心中可说是最尊最贵，而后来被一些俗人用得太轻易了，反而显得不够雅重。

　　既说“群芳”就不能不提到《离骚》中的“众芳”，屈大夫在他的不朽名作中三次用了“众芳”一词，如“……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又如“……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再如“……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请看，能说曹雪芹的“群芳”与屈原的“众芳”毫无文化艺术的内在联系吗？我想，回答应该是：必然有的。但雪芹书中却只有“群芳”而不见“众芳”之痕迹，这似乎表明两者有同又有其异，否则雪芹不会弃“众”而取“群”字。要问：不就是许多“芳”聚在一起吗？“群芳”与“众芳”又有什么不同？这问得有理，在日常语文中“群”与“众”确实无分别，而且两字联为一词“群众”是时常可见的语言，我们对此强划区分不是多余而无谓吗？这一点暂记在此，请你先作一番思索，容我在另外地方再尝试答复。

　　按照脂砚斋在批语中所透露的，《红楼梦》真书原来卷末有一张“情榜”，列出书中全部女儿的“芳名”——脂砚斋则称之为“芳讳”，这就非常富有意趣了。因为所谓“情榜”者，实际上就是一个“群芳谱”，若循此义而言，那么一部《红楼梦》也就是一部“群芳谱”，二者名称不同而内容相联；不同又时有同处，似相关联而又非完全一样。一句话，在中华汉字上“名”与“实”的真正关系有很多层次、很多方面。对于汉字的认识、理解、领会、感悟、运用要从幼少年时仔细学习，这才能逐步懂得我们民族真正美好而伟大的文化渊源。

　　诗曰：

　　群芳不是一枝秾，相会名园诗画中。

　　艳冠群芳芳已艳，万千姹紫与嫣红。

　　2009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