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寺遗址遭拆除,寺中的大黄桷古树矗立在在工地中央 凌承纬供图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千百年来,李商隐的这首《夜雨寄北》以其独有的意境被广为流传,巴山夜雨也随之名扬天下。重庆有幸在渝中区佛图关留下了夜雨寺这个古迹,夜宿夜雨寺卧听巴山夜雨也成为巴渝十二景之一。然而,就在重庆打造文化强市的今天,夜雨寺遗址完全被夷为平地,山城一段历史文脉被彻底打断,令人痛心。我们不禁要问,在我们这座经济社会飞速发展的城市里,为什么总有人与文化为敌?
“夜雨寺”在重庆高层的关注中灰飞烟灭
今年7月中旬,一份“暂停在佛图关建设职教中心保护夜雨寺”的紧急建言引起了重庆市高层的高度关注,重庆市政协主席邢元敏及市长王鸿举相继做出批示,要求有关部门立即调查并采取措施保护文物。
但就在重庆高层的关注之下,夜雨寺依然没有逃脱被彻底损毁的命运。渝中区职教中心为达到国家重点职业中学相关硬件要求,在夜雨寺遗址上大肆修建实习操作楼工程(以下简称实作楼),夜雨寺仅存的少许遗迹也在施工中灰飞烟灭。
夜雨寺所在地佛图关位于重庆主城区,地势高险,海拔388米,两侧环水,三面绝崖,自古有“四塞之险,甲于天下”之说,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相传李商隐于大中九年从巴州前往梓州任职途径佛图关,在此处借宿时写下了流传千古的七言绝句《夜雨寄北》。随后古人又在佛图关上修建了夜雨寺、秋池等寺院亭阁,并沿路刻著《佛图关铭》、《佛图关》、《清正爱民》等多种记事碑铭,使得在佛图关夜雨寺听巴山夜雨成为了原巴渝十二景中不可或缺的一景。
据世居夜雨寺附近的周伯贤老人回忆,抗日战争时期,蒋介石在佛图关上的夜雨寺旁建立了国民党少将以上军官才能参加学习的军事大学,解放后,西南军区司令员贺龙、政委邓小平将此改建成了西南军区八一小学,但学校旁的夜雨寺仍完好无损。
“1971年,八一小学移交地方管理并改成了重庆市114中学,1992年又改名佛图关职业中学,当年曾有人提出将学校和夜雨寺拆除建高档别墅,我在《重庆晨报》发表文章指出夜雨寺是历史古迹不能撤毁,最后才阻止了这场行动。”周伯贤说,“2003年,佛图关职业中学又被改成渝中区职业教育中心,学校将夜雨寺的部分房屋改建成了学生食堂,当时,夜雨寺仅剩下房柱、房顶及几间偏房没有被损毁。”
今年夏天,渝中区职教中心开始在夜雨寺遗址上修建实作楼工程,当挖掘机将夜雨寺彻底夷为平地的一刹那,周伯贤双手不停捶胸,老泪纵横……
11月10日,记者在原夜雨寺遗址看到,渝中区职教中心实作楼工地热火朝天,工人们正忙着对已封顶的大楼进行外墙装饰,满载建筑材料的施工车不时驶入。而夜雨寺中原有的两棵大黄桷古树已被移植到了实作楼外围,让人再也无法感受到它曾与寺庙浑然一体的和谐。
“市长批示后,没有任何部门去叫停工程,也没有任何一个单位去重新论证"夜雨寺"的历史文化价值。”提交紧急建言的西南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凌承纬痛心地说,“夜雨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含义,都说重庆的历史文化底蕴不够深厚,但为何重庆却总是在抛弃自己独有的文化?”
部门打架致“已消失”的文物彻底消失
重庆高层对凌承纬的紧急建言做出批示后,重庆市规划局立即展开了对渝中区职教中心实作楼工程合法性的调查。在该局上报重庆市政府的报告中赫然注明,“实作楼项目符合《渝中半岛城市形象设计》和片区控制性详细规划,实作楼项目场地中曾有的夜雨寺、夜雨石等古迹遗存较少,记录缺乏资料,不属于文物保护单位,已于2006年消失”。
那么,夜雨寺是否真于2006年消失?
记者在重庆市渝中区文管所查阅了《重庆文物总目》,上面记载:夜雨寺建于清道光十一年,坐北朝南,悬山式屋顶。中为抬梁式结构,两旁为穿斗式结构。面阔五间19.2米,进深四间, 通高5.85米,基高0.8米,门前有垂带式踏道6级。位置在佛图关东门--迎庆门内(原114中学内)。这座以“夜雨”作为寺名,供奉“夜雨神像”的寺庙,早在200年前就被定为“巴渝五景”,极负盛名。
“夜雨寺属于未定级不可移动文物,2007年我所启动第三次文物普查,发现夜雨寺仍存有少量遗迹,因此依然具有保护的必要。”渝中区文管所所长徐晓渝说:“夜雨寺并未于2006年消失,文物消失我们要对其销号,但夜雨寺至今仍在文物名单中。”
徐晓渝介绍,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规定,未定级不可移动文物与已定级的文物保护单位一样,未向文物主管部门报批,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许对其破坏和拆除。他同时强调,规划部门在编制城市规划时应主动征求文物部门意见,将文物保护纳入控制性详细规划之中,而文物是否已消失也只有文物部门才能决定并对外公布。
“重庆市规划部门在作《渝中半岛城市形象设计》和片区控制性详细规划时,并未征求过渝中区文管所的意见,与夜雨寺类似的文物保护点自然无法进入规划体系予以保护。”徐晓渝说。
在重庆市渝中区规划局,记者却得到了截然相反的回答。渝中区规划局局长胡小华说:“编制《渝中半岛城市形象设计》规划时曾邀请文物、消防、园林等多个部门共同参与,当时,文物部门只提出了已定级的文物保护单位需要保护,而对于未定文物,文物部门并未提出保护清单。”
据记者了解,《渝中半岛城市形象设计》和片区控制性详细规划于2004年获重庆市政府审批通过,渝中区的整个城市建设及文物保护都以此为依据。当记者提出查看当年与文物部门研究制订文物保护规划的会议记要时,胡小华却表示,“时间太久,无法找到。”
对于记者“接到紧急建言并有市长批示为何不叫听施工、重新论证”的提问,胡小华说:“经过调查,渝中区职教中心实作楼项目手续齐全,没有叫停的依据。”而对于“需要撤除文物但又没有报批,是否也算手续齐全?”胡小华没有回答。
文物保护法规存有漏洞让文化传承步履蹒跚
“近年来,巴山夜雨在佛图关上的残留场景,一直吸引着海内外部分文化人,甚至成了他们的一个心结。”凌承纬说,“古往今来,前往佛图关探访夜雨寺的脚步始终没有停歇,终于堆积成一个越来越明确的追问——为什么不通过保护、发掘夜雨寺的历史文化价值,把巴山夜雨作为我们重庆独特的名片来推出呢?”
2007年,重庆市决定将佛图关公园和与之相邻的鹅岭公园进行合并,佛图关公园改名鹅岭公园佛图关园区。按照鹅岭公园园长任财国的说法,重庆市园林局一直想把夜雨寺遗址一带并入鹅岭公园,同时在夜雨寺旧址新建夜雨楼,让人们重观“巴山夜雨”,但夜雨寺的产权属于渝中区职教中心,这个设想因文物产权问题一直没有实现。
“文物保护法中对未定级文物的保护范围未作规定,同时未定级文物也不像文物保护单位那样需要挂牌,因此,有很多文物产权单位对未定级文物的保护都不到位。”徐晓渝说,“部分社会单位为了自身利益,在破坏文物的同时甚至声称并不知情,文物保护法规中存在的漏洞让一大批文物消失损毁。”
记者调查发现,除了有关部门未正确履职外,致使夜雨寺被完全毁灭的另一要因是相关法规的不足及社会单位文物保护意识的严重缺失。
渝中区职教中心校长胡勤勇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从来都不知道夜雨寺在学校内,也不知道夜雨寺是文物,夜雨寺也许就是古人意境笔下对当时自然幻景作了一个美好描述吧。”也正由于此,渝中区职教中心实作楼工程一刻也未停工,拆除夜雨寺应报批的手续至今也未办理。
全国政协委员、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名誉馆长王川平说:“暂停实作楼施工并对夜雨寺的历史文化价值重新论证非常有必要,对于夜雨寺的毁灭,渝中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王川平认为,随着对文物历史价值认识程度的提高以及对文物文化内涵的进一步挖掘,未定级文物可升格为文物保护单位,甚至上升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重庆市人民大礼堂以前连文物保护点都不是,2000年时直接申报成为了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如今正在申请成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王川平说,“对于未定级文物,在法规上应明确‘无限责任’,即在制定城市规划时就要一并纳入,与文物保护单位一样同等保护。”
徐晓渝说:“当前,在未定级文物保护法规还不完善的情况下,要保全这些文物需要地方政府另辟途径,比如,拟定文物保护清单面向社会公布,文物部门上门加强文物保护宣传,统一制着文物保护牌并予以悬挂等等。”
“近年来,重庆众多文物古迹在经济发展和城市建设中相继毁灭,仅渝中区就失去了颐之时和国泰大剧院等文物,全市700多处抗战遗址也已损毁过半。”重庆市社科院研究员邓平建议,重庆市目前急需清点这座城市被忽略的文化家产,尤其是具备美感、故事与价值元素的文化家产,因为,它们或许是重庆创造特质城市及文化强市的关键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