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书的遗憾(组图)

　　编者按：十年前，中国当代著名书画家访谈录《艺林撷菁》面世，岭南画派著名大师黎雄才为之题写书名并作序。

　　艺林容万象，文海纳百川。中国画之大、流派之众世属罕见，个中珠玉纷呈，林林总总。这本访谈录由青年作者袁惠贞历时六年完成，先后采访黎雄才、何海霞、启功、钱君匋、古元、黄永玉、罗工柳、张仃、靳尚谊等70多位中国著名的书画家，以采访札记、游记、研习心得等形式娓娓道来，并配有各位大师的书画精品，图文并茂，赏心悦目。

　　访谈录题材广泛，内容丰富翔实，既有对逝去画家的追忆，又有对后来新锐的评析；既有对当今中国画创作的探讨，也有对古典西洋画的精研，写人论事，夹叙夹议，撷取菁华，雅俗共赏。

　　出书的遗憾

　　韶华似水流,花落岁月悠。本人拙作《艺林撷菁》不知不觉已付梓10年了，弹指一挥间，我从一名艺术的追求者渐成艺术的鉴赏者；也从一名书中人物的记录者、仰望者，嬗变为书中人物的守望者、追忆者。

　　回想当年，我工作之余痴迷书画，间或有机会接触坊间名家，常被他们治学的精神、无私的教诲、勤勉的品德所耳濡目染。日积月累的再三酝酿后，遂萌发用文字去记述名家的思想亮点的念头，探赜索隐的音容笑貌。

　　由于书中的采写对象均为书界精英、画坛翘楚。为此，我未敢怠慢，提笔落纸，思前想后。文章初稿修改一遍接一遍，字字斟酌，句句推敲。编书排目录时，孰先孰后颇难序列。几经斟酌，终以年龄为纲，先后排序。

　　图书付稿后，我渐渐从最初梦想成真、得偿所愿的莫名亢奋中，逐渐回复到后来的理性思考里——总觉得书内篇章均未尽人意，可改善之处颇多。囿于当时采编时间仓促，个人的学识与艺术的鉴赏能力，未能写得更深更透，甚至于挂一漏万。更令人遗憾的是，作为艺术创作的主体老画家们，却因自然规律而一个个相继百年归老、驾鹤西去……那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提笔作稿、再续访谈之意，也每每就此作罢。

　　每逢此刻，我只能打开记忆的闸门，努力追溯这些头戴各色耀目的荣誉光环，当代书画界的泰山北斗，凭借日常生活中鲜活的形象，及弥留下来的丝丝记忆、片言只语，摘录当中片段，汇聚成文，谨此怀缅……功夫在画外的黎雄才

　　　　多年前的某个假日，我到黎老的家去探访。为我开门的是师母，她悄声地说：“黎老正在读书呢！”

　　由于和他的家人稔熟，我可以直入黎老的书房，当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二楼的房门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慑住了——一位老人佝偻的身体前倾，斜靠在红木扶手的古椅上，就着窗棂的阳光，手拿放大镜，逐行逐行、如痴如醉地翻阅着一本发黄的古籍线装书。冬末的余晖洒落在黎老稀疏的银发上，勾画出一幅感人的《老叟阅卷图》。

　　我好奇地问他为何偏要看古籍书，他答道：“诗、书、画自古同源。中国画源远流长，画家应训古而不食古，古为今用方能推陈出新、才思不竭。原来黎老这种治学习惯，从年轻时候已经开始，并持之以恒一直到晚年。

　　对于后辈，黎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在艺术的道路上，只有劳而不获，没有不劳而获。”我从师母口中还得悉，黎老曾因阅读过度而多次眼底出血，却从未放弃古文国学的研读。其苦学精神可见一斑。

　　黎老晚年曾赠我书法作品一幅，上书“运行不息，随遇而安，百无禁忌，适可而止。”这言意赅的十六个字，也可算是他的“养生铭言”。

　　黎老在闲谈时，经常对我讲起自己的这套养生哲学。按照他的理解：“运行不息”即宇宙万物无不在运动之中，作为天地万物之灵的人类，他们的生命也在于运动。人生在世时光有限，不能把飞逝的时间空空地放过去。“随遇而安”就是要能适应周边的环境，无论顺境、逆境，都应有所作为。即使碰到困难，不要怨天尤人。“百无禁忌”不是专指饮食，而是对意志的锻炼。做人要光明正大，不要谨小慎微，胸襟要开阔。常言道“过犹不及”，我们做任何事情，过了头总是不好的。所以该“适可而止”。能有机会得到这位书画大师的耳提面命，实乃“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学为人师 行为世范

　　　　启功的幽默似是与生倶来的。

　　据闻66岁那年，他就曾经撰写过一篇《自撰墓志铭》。铭文曰：“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这篇作品的创作，源自1978年，当时妻子、母亲和恩师陈垣已经先后离他而去。回想半世艰辛的岁月，启功悲痛之余写下了这首《自撰墓志铭》。但其诙谐幽默，仍充满字里行间。人活在世却不玩世，他以一种自嘲的心态创作《自撰墓志铭》，这类高级开心实属难得。但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写得如此顺溜又极富文采。雅俗共赏乃他的书法、画风和为人的风范。

　　启功大师淡泊名利，为人谦逊。由于没有子嗣，他最喜欢与孩子们玩耍。每当孩子们叫他“大师”时，启功马上就把手摆放到头顶上，仿如耷拉的大耳朵前后摇摆，扮成狮子状，对着孩子们怒吼：“我就是大狮！”直把孩子们逗弄得前仰后合。渊博的学识充盈着他博大的襟怀，就连他的谦逊也别具幽默。至于他于88岁高龄，还冒雪前来参加本人的处女作《艺林撷菁》的首发式，更令我无法忘怀……

　　追忆的时钟倒退回1999年12月3日下午3点，在北京新华社新闻大厦一楼的多功能厅举行《艺林撷菁》的首发式。时值寒冬，我站在会场门前恭候参加首发式的众多老画家，举目眺望，漫天飞雪恰似无数的洁白羽毛飘洒空中，又像千万只小蝴蝶在盘旋飞舞，而我却有几分心神不定。

　　此前，我曾打电话给启功先生，征询他能否参加拙作的首发式。电话那头的他爽快地应允：“你的新书首发式我一定参加，但我不能吃晚饭，因为吃饭之前要吃药。”我说：“启老，我可没有钱请您吃饭。”听后，他爽朗地哈哈大笑，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小孩……

　　正焦急地等待时，突然惊喜地发现启老先生在家人搀扶下走出车门，拄着拐杖，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颤巍巍地向我走来，眼镜片上还积了些许雪花。我疾步迎上去，细看他头戴灰褐色的浑圆毡帽，穿着厚实的灰黑绒大衣，脖子上绕着一条黄白格子相间的围巾，当时气温只有零下七、八摄氏度……

　　首发式开始了，启老先生开口说，今天我知道袁惠贞这本书写了我，我非常惭愧，肯定往我脸上刷了不少颜色。我很光荣，也很惭愧。我今天回去一定细心拿放大镜详细拜读袁同志这本书。我想这里头写别位同志的事迹、作品是我学习的榜样。写我的，对我是鼓励。……一代书画大家，在众人面前如此谦虚，毫无名人大师的架子，谈吐之间透出的睿智和幽默，给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画风古朴的古元最俭朴

　　著名木刻家、水彩画家，原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古元，是一个质朴、深厚，而又沉默寡言的人。正如他笔下的水彩风景画一样，喜欢略带乡土味。但这一切无妨他对艺术创造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现实生活中，名画家在经济上相对比较独立。作为当中一份子的古元却克勤克俭，甚至说有点“抠门”。

　　我与古元老师乃“孙辈”朋友，偶尔通通书信，聊聊近况。1993年，我曾收到他寄来两封奇异的信函，说它奇是因为该信封是用旧信封反过来重新粘贴而成的，其中一个是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家通讯》编辑组的信封，还有一个是三联书店的信封，两封信都用黄色牛皮纸。后者还装着照片和幻灯片水彩画两张，分别是《松花湖》和《太湖风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个信封的封面有六个邮政编码框和“贴邮票框”，均为古元亲自动手自制信封一笔一划画上去的。由于画功的高超逼真，栩栩如生，连盖章的邮政工作人员也信以为真，顺手在上面戳了邮政公章。用今天的时髦语可概括为“物尽其用，环保节约”。

　　这个特别的信封，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至今。这里面保存下来的是一种先贤的美德，一份珍贵的精神遗产。

　　“书出十年梦既圆，聊将文字慰先贤。”随着书中人物一个个仙逝，我的遗憾之情也与日倶增，徒留无尽缕缕记忆，铭刻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