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场告别

　　生命总是在消逝，也总是在延续；我们始终在告别，又从未告别

　　尽管我从北京赶回西安时，肿瘤晚期的父亲已没有清晰的意识，但我深信他知道我回到了身边，否则，他不会在我到后仅几个小时就撒手人寰……无法忘记他临终时的呼吸，像被抛上了岸的鱼，急促，短浅，每一次，脖子的肌肉都被牵起，然后渐次微弱，停止。“爸——”，当时的我呼喊着，只想扑上去把自己的生命给他，让上天重还我生机勃勃的父亲。永失的恐惧，让世界寂静得如同毁灭，我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瘦骨嶙峋、不再说话、不再看我、不再呼吸的人，是生我养我的父亲……

　　3年过去了，这一幕是我始终逃避但又不能阻止的回忆。因为痛苦的锐度从未因时间而钝化，死亡的残酷也从未因时间而冲淡。曾看到这样的话：“活着，是这样的生动可亲，而死亡就是对这生动可亲的剥夺——再往下，便是不能想象，黑漆漆一片茫然未知。没有人能理解死亡，它连一丝线索也未曾留下。”是的，我永远不会知道父亲那时那刻对生命最后的承受，是否有牵挂，有难舍，有不甘。是的，我从此惧怕死亡，不是怕自己消失，而是怕自己爱的人离去。

　　父亲走后，为了疏解自己，我会刻意寻觅论及死亡的篇章阅读，希望获得几分达观与开阔。然而，即使在理智上，你知道死如同生一样，是人生最惯常的事，但在感情上，你仍无法接受这样的戛然而止。你可以一遍遍地回忆父亲的笑语，却无法再一次牵起父亲的手，那双和你的皮肤纹路都十分相近的手；你可以一遍遍地默默对父亲诉说，却无法再听到他的回答，那种你无比熟悉的声音和语气……

　　次次哀伤终于让我懂得，生命本就是一场告别。从生到死，自小到老，我们告别童年，告别校园，告别青春，告别父母，告别事业，最后，告别这个世界……告别童年，让我们成长；告别校园，让我们独立；告别青春，让我们不惑；告别父母，让我们坚强；告别事业，让我们停歇；告别这个世界，让我们完整地走完人生。

　　不想说，这便是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一定会打开一扇窗；不想说，这便是人生的辩证与深邃。这样充满智慧的话说过太多太多。羸弱如我，只能告诉自己：这就是生命本身。

　　每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即使卑微如蝼蚁，显赫如秦皇，都要经历生死，经历离别。生命总是在消逝，也总是在延续；我们始终在告别，又从未告别。我们告别得了青春，却告别不了回忆；我们告别得了事业，却告别不了责任；我们告别得了亲人，却告别不了爱；我们告别得了世界，却告别不了怀念……

　　过程即生命，获得什么，全在乎自己。于是，希望自己在生命的路途，冷暖自知，得失自安。

　　今年清明，写了段话给父亲，告别这份无边的伤痛，也告别身为女儿被恩宠的岁月——

　　爸，无论你是否听到，我想让你放心。我会让我们仨一起长大的岁月和回忆在心底深处枝繁叶茂，温暖我心也滋养我心；我会一直努力，让你依然为我骄傲；我会照顾好妈，延续你对她的大度、惦念和赞美；我会与和你一样相信奋斗的人走过人生，读懂并珍惜他与你的相同和不同；我会让我们的生命与血液继续流淌下去，作为对你最好的纪念。

　　写下这些，我希望，父亲能看到女儿的心。

　　生活还要继续。我知道，生命仍在一边告别，一边丰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