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的悲歌

　　人物素描·之三

　　生者的悲歌

　　刘猛

　　拉德布鲁赫是声名遐迩的法学家、政治家，在家里也是称职的丈夫和孩子们的玩伴。夫人莉迪娅·申克是一位美丽且富有教养的女人，她善解人意，怀有孩子般的纯真，对拉德布鲁赫有赞美亦有批评，她相夫教子给拉氏后半生生活带来保障，这份安稳踏实让他能够全身心投入工作，取得学术、政治上的卓越成绩。

　　女儿蕾娜特生于1915年，其时拉氏已近不惑之年，可以想象他的喜悦和激动，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对女儿的百般疼爱与呵护。一战爆发后拉德布鲁赫前去服兵役，1916年的9月8日是女儿周年的生日，他在战火弥漫硝烟扩散的战壕里给女儿饱含深情地写了一封信，从大自然的生灵万物———花草、动物、太阳，甚至跳蚤和臭虫———到作为灵长的人，从诗人与哲学家的创造到魂归后如何面对上帝，用他那古典诗化的语言娓娓道来，浅白而有趣，生动又活泼，既是启蒙话语，又是智识之旅的钥匙。如此这般地培养，既是计划之中，又是料想之外，蕾娜特与父亲是那么的心灵契合无间，父女性情秉性上的相同使拉德布鲁赫觉得二人共处是巨大的快乐、难得的幸福。

　　及至晚年，拉德布鲁赫回忆起那次两人的几周意大利之行，对这“完全纯净的共同生活”还是那么心满意足，沉浸在昔日的快乐气氛中。天赋的才气加上后天的修养让蕾娜特对艺术充满了兴趣，她先后在马尔堡、维也纳、慕尼黑学习艺术史，并开始准备题为《中古和近代之间的德国农民身份》的博士论文。可惜时代并不总是给予她幸运，1939年3月22日，蕾娜特在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山的一次滑雪事故中遭遇雪崩而不幸遇难。这对于处在精神隔绝状态的拉德布鲁赫无疑是雪上加霜式的打击，因为他失去的不仅是亲人、视若珍宝的爱女，更是一位知己———这对于此时的拉德布鲁赫来说显得尤为重要。之后，拉德布鲁赫忍住悲痛代女儿完成博士论文并于1941年出版，以告慰亡灵，也告慰自己的心灵之伤。

　　1918年出世的儿子安塞尔姆仿佛与姐姐向着不同的方向成长着，从小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不像蕾娜特那样，可以与父亲纵论古今艺术，探讨诗与哲学，可以设想，对于这个儿子，拉德布鲁赫是如何费尽心机的循循善诱，以便使父子之间也能有滔滔不断的话题，而不至于使安塞尔姆觉得这父爱不平衡，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当安塞尔姆把学习法学的决定告诉父亲时，拉德布鲁赫看着儿子独立作出的人生抉择，十分高兴、也极为赞赏，这样，父子俩就可以享有共同的谈资，无论是学术还是实务，他都可以给儿子最权威的指导意见。二战中的1937年，安塞尔姆应征入伍，拉德布鲁赫曾写信告诉远在前线的儿子，建立在正义和各民族和解基础上的永久和平虽然对于你们年轻一代并非触手可及般的切近，但也并不是鞭长莫及般的遥远，不断的追求加之正确的努力，总会看得到人类和睦的曙光。他还精心准备了一本警句集送给战场上的儿子，不仅可以在战斗结束后阅读片刻驱散疲惫，还可以作为他法学入门的基础，对以后的法学专业学习大有裨益。无奈，他没有等到安塞尔姆归来的那一天，1942年12月6日“年轻的勇士”在斯大林格勒战场上阵亡。

　　六十丧女，耳顺失子，对于暮年的拉德布鲁赫是何等的残忍！生离死别式的悲欢离合又给老人带来多少痛楚！拉德布鲁赫把蕾娜特安葬于海德堡山地公墓最美的地段，墓碑装饰有她倾心的雅典娜形象，在他心中，女儿是配享有这些美丽的。老人用自己的爱的光环照耀着墓地，守护着逝者。

　　七年后，拉德布鲁赫走完坎坷一生，魂归道山。他应该不会感到丝毫的寂寞，穿越那“森然恐怖的孤寂”后，他的灵魂完全可以自信地、坦然地与上帝四目相对，严肃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