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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安化:偏僻山村里的残酷杀戮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2009年12月23日11:42

  湖南安化:

  偏僻山村里的残酷杀戮

  12月16日晚,警察到梅城给刘爱兵的母亲送达了逮捕通知书,并出示了刘爱兵写于2007年3月的一份“遗嘱”

  《望东方周刊》记者刘志明 | 湖南安化报道

  从安化县城所在地东坪镇出发,到高明乡阴山排村漆树组,距离90多公里,其中约20公里的路程是泥泞湿滑的山路。即使是这条路,也是2007年才由村民集资与县里拨款共同修通的,漆树组的一位村民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在此之前“吃的用的都是肩挑背扛”。

  偏僻,是每个到达这里的人都会想到的词汇。漆树组很小,只有十五六户人家,100多口人,男丁全都姓刘。杀人者刘爱兵从漆树走出去,漂迹多年终又回到这里,血腥的屠杀发生在12月12日凌晨,13人死亡,1人重伤,6幢房屋被焚,这里原本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被撕裂。

  杀戮

  在刘爱兵杀人的前几晚,40岁的张愿雄就一直睡不好。她回忆说,12日凌晨3点多就醒了,在床上躺着,4点多,听到“啪”一声枪响,再听就没有什么声音了。过了一会儿,打开手机看时间,是5点零5分,她听到家里的狗叫了起来,房子外面有亮光,“整个天空都红了,还以为是出太阳了”,跑到外面路上去看,“不得了,是起火了。”

  张愿雄的丈夫刘建成也走出来,发现是刘根深家起了火。漆树组各户人家稀稀拉拉分散在山间,彼此距离甚远。等他走到刘根深家,那火已经很大,根本救不了,这时又发现西面山坡上刘省吾家也起了火。跟刘建成一起去救火的,还有刘顺三、刘建勋、刘配芬、刘吉苏等几个村民,他们就往刘省吾家方向走,走了不到两百米,发现刘爱兵站在路边,手里拿着鸟铳与砍刀,刘爱兵朝他们开枪,一枪打中刘顺三,再一枪,打中刘建勋。

  回忆起来,刘建成至今心有余悸,他说,当时刘爱兵打完枪,仍不罢休,提着长刀去砍刘配芬,刘配芬往后一倒,倒到山坡下面去了,刀锋距刘配芬只有五厘米,幸免于难。刘爱兵操刀又朝刘建成砍来,刘建成扭头就跑,刘爱兵在身后追,终于没能追上。刘建成身后的刘吉苏跑得慢,被刘爱兵一刀砍翻在地,连砍三刀,全落在头上。本刊记者在漆树采访的12月14日,刘吉苏仍旧躺在梅城镇上的安化县第二人民医院里,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刘建勋与刘顺三都死了。12月14日这天,刘建勋家搭着灵棚,一帮子女披麻戴孝,哭声一片,他的女婿谭正刚告诉本刊记者,刘建勋46岁,一直在家务农,“老老实实,很本分,从来不跟人发生口角,与刘爱兵也没什么过节。”杀人时,刘爱兵用的是鸟铳,这在山区非常常见,村民分散在山上,为防豺狼与偷盗,几乎每家都有。这几年国家收缴枪支力度较大,这才渐渐少了。

  鸟铳射出的是散弹,刘爱兵一枪打出,刘建勋左手中了七弹,右手中了两弹,还有一弹打中心脏。即使刘建勋被射中后,刘爱兵仍没有放过他,刘建勋的头部被砍了两刀,“面目全非,死得非常惨。”

  32岁的刘顺三是刘建勋的侄子,胸口中了3弹,“肺全被打烂了”,身后留下一个4岁的女儿。刘建成回忆说,刘顺三被枪击中后,也被刘爱兵砍了3刀。

  在那个令人心悸的凌晨,山谷里一片火海,烟火缭绕,共有六幢房子被焚,分别是:刘根深家;刘省吾与弟弟刘书都家;刘三友家;刘树深家;刘爱兵父亲刘必方借住的刘亚夫家;与刘树深紧挨着的刘正秋及其侄子刘凤辉家。这些房子都是杉木结构,着起火来便不易扑救。

  被焚于屋内的有8人,分别是:刘根深;刘省吾与妻子周翠娥;刘爱兵的父亲刘必方;刘三友的祖母;刘树深、刘树深的妻子肖喜苹、6岁的儿子刘旭。

  此外,刘三友死在自家房外,被火烤得身体萎缩,心脏也挨了一枪;刘三友的母亲被砍死在刘省吾房子下面的菜园里;刘树深的母亲从火海中逃出,当日上午8时许在竹林中被消防队员发现,这个80多岁的老人被严重烧伤,送到梅城抢救,14日死亡。

  村里的陌生人

  熊圆平是死者刘省吾的儿媳,平时住在梅城,在镇上做生意,只有公婆二人住在村里。12日那天,她正在株洲进货,早上7点10分接到家人打来的电话:房子烧了,爸妈还没有找到。

  刘省吾与弟弟刘书都两人的房子是紧连在一起的,共11间,刘省吾养了8头牛,两头猪,以及十几只鸡鸭,这些家畜也全都被烧死。一片乌黑的废墟上,至今还清晰可辨几头死牛烧黑了的身躯。熊圆平说,在她赶回来之前,一个婶婶在电话里告诉她,案发时,有人还听到刘省吾发出的“唉吆”的声音,然后看见有人在楼上放了一个火把。像村里其他木楼一样,刘省吾家也是两层,楼上平时放的全是木柴与稻草。

  在熊圆平看来,刘爱兵与他们家平时并无过节,刘爱兵还是她尚未出“五服”的堂哥,她对刘爱兵都是以“兵哥哥”相称,关系正常,“只是最近几年没有看到过他了,也没再打过交道。”刘省吾的弟弟刘书都则向本刊记者介绍,他怀疑刘爱兵之所以会杀刘省吾,是因为刘省吾买了他家的房子。

  刘书都50岁,按照村里的辈分,他是刘爱兵未出“五服”的堂叔,他住在梅城镇上,这次回乡是因为兄嫂的死。本刊记者是在刘省吾夫妇的灵堂前见到的刘书都与熊圆平。因为房子全烧成了灰,灵堂不过是用几张蓝色塑料布搭起的棚子。

  按照村民刘凤辉的说法,他跟刘爱兵同岁,都是1974年生,尽管刘爱兵的身份证上写的是生于1975年。刘爱兵在村里只读完初中,之后就到广东打工去了,很少回来。他的父母很早就分居,父亲刘必方生活在村里,母亲阙兰青则带着几个儿女生活在梅城镇。一个月前,刘爱兵突然回到了村里。

  刘书都说,刘爱兵的父亲刘必方在家里不做什么事,靠卖自家山林里种的树来维持生活。刘必方喜欢打牌,房子的顶都没有了,也没钱来盖,就以5000元的价格在2006年将其卖给了刘省吾,自己借住在弟弟刘亚夫家。

  尽管接触不多,在刘书都的印象里,刘爱兵个性极强,早年发生在刘爱兵身上的一件事让刘书都印象深刻。刘爱兵读初中时,被体育老师打了一耳光,他想让该教师赔钱,当时刘书都是村长,参与了调解,但最终刘爱兵没拿到赔偿。此后,刘爱兵就几乎没再读书,到广东打工去了。

  杀人之前

  一个多月前,刘书都曾跟刘爱兵见过一面,那是在梅城镇刘爱兵与母亲的家中。刘书都说,当时刘爱兵跟他谈起家里的事,说自己没有家了,也离了婚,还说自己过几天就会死。“他能表达自己的内心,这说明他是很正常的,不是精神病。”

  杀人事件发生后,有媒体报道说刘爱兵有精神病史,这引起漆树人特别是受害人家属的不满,他们都认为刘爱兵“正常得很”。

  “他只是心里比较好强。”刘书都说,“他妈妈在他面前经常唉声叹气,他听了也不舒服。”

  2003年刘爱兵举行婚礼,主持者是村民刘正秋。在漆树,这是一位颇有威望的长者,遇害者刘建勋的葬礼,他也是主管。刘正秋回忆说,刘爱兵娶的新娘是梅城人,婚礼在梅城镇政府职工食堂举行,刘爱兵的父母都参加了。刘爱兵让父亲刘必方带三四千元钱来,结果刘必方只带了1300元。刘爱兵家没什么钱,在婚礼举行前的那个晚上,由刘正秋主持,村里刘爱兵的叔叔等几个人,才给他凑了6000元办婚礼用,其间刘爱兵的父母还吵了起来。

  刘正秋说,1981年山林承包到户后,刘爱兵家里由刘母做主,积蓄了一些钱,掌握在刘母手里。大约15年前,他们在梅城镇上买了一套价值五六万元的商品房,之后,刘爱兵的父母就分居了,刘必方一个人生活在村里,刘爱兵跟母亲住在镇上。父母分开的那一年,刘爱兵20出头。

  按照村民的说法,刘必方起初并不穷,但他喜欢玩“跑胡(一种纸牌的玩法)”,不做事,先是卖了山上的树,又卖了房,就什么都没有了,而在被杀害的村民中,很多人都买过刘家的树。村里人大多认为,他们父子关系不好,母子关系也不好,家里又那么落魄,矛盾越来越多,最后造成这种结局。

  即使是刘爱兵的亲叔叔刘亚夫,对刘爱兵都感到陌生,“他更多的是在母亲那边,很少打交道。”平时刘亚夫一家住在清塘铺镇上,刘必方搬到他的房子里去住,“都没有跟我们讲,所有的家具都在里面呢,全烧光了。”

  回到村里,刘爱兵跟父亲住在刘亚夫的那幢木屋里。大伯刘正方回忆,当时刘爱兵说外面有人追杀他,他才避回家。

  刘正方曾问刘爱兵在家都做些什么,刘爱兵说要把自家山头清理一下,准备种树,还准备建几间房子。在刘正方的印象里,刘爱兵并不是一个如此勤快的人,以为他在撒谎,后来看时,他居然真的做了起来。

  伯侄之间进行这番谈话后十多天就发生了惨案,这让刘爱兵的近亲们深感意外,也被推到了尴尬的境地。几天来遇害者陆续举办了丧事,按照村里习俗,每场葬礼村民们都要过来帮忙,这一次,刘正方兄弟几家没有一人到场。

  “他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很自私”

  阙青兰是个苦命的女人,没有读过书,因为父亲死得早,没有饭吃,13岁就到刘必方家里去给他做女人,类似于童养媳。她跟刘必方没什么感情,对丈夫的做法也非常不满,因此,“23岁就出来一个人过了,一个儿子与三个女儿,都是我一个人来养。”在梅城,很多人都识得这个女人,她经常提着篮子到处卖槟榔,还自己做衣服来卖。

  12月15日本刊记者在梅城家中见到阙青兰时,她正在哭,在广东打工的大女儿刘爱玲(化名)也回来照顾母亲,并希望能更妥善处理弟弟的事情。这对母女介绍说,刘爱兵去东莞打工时才19岁,做过酒店保安与超市理货员,还在一家化工厂上了3年班,又开了几年摩的。后来把腿摔断了,此期间与妻子离婚。在她们看来,“离婚的事情对他打击很大”,而老家的山林与房子都被父亲“败光了”,这对他也有影响,“心情很抑郁。”

  刘爱兵与大姐都在东莞打工,因为忙,“有时候半年或几个月都见不到一次面。”刘爱玲介绍说,2009年中秋节,刘爱兵打电话给她,说要去深圳看儿子,当时,他已经离婚的妻子带着7岁的儿子在深圳打工。中秋节后两天,她的另一个在东莞开绣花厂的妹妹打电话给她,说哥哥出事了,他打电话给妈妈,说有人要杀他,他在长沙市的朝阳路派出所报案,让在安化县法院做法官的堂哥带人去救他。刘爱玲不相信,打电话到该派出所,值班民警说:“没有人杀他,他有点神经病,不正常。”等大姐打通刘爱兵电话时,刘爱兵已在湖南桃江了,“说后面一个车子有五六个人跟着要抓他。”

  桃江离梅城并不远,几个小时车程,刘爱兵在次日早晨才回到家,一身的泥巴。阙青兰正在家里做饭,让他吃,刘爱兵不吃,又跑到外面去了,晚上才回来,说去了大付镇,那里也有人要杀他。阙青兰说,儿子告诉她,广东很多人就在楼下,要杀他。她打开窗户看,楼下一个人都没有。第二天早晨,刘爱兵出门特别早,买了把菜刀回来,说如果手里不拿着刀,就被人杀死了,接着他又出门了,这次直到三天后才回,牛仔裤两个膝盖处的布都不见了,浑身上下都是泥巴。迷信的阙青兰还请“神”给刘爱兵看过两次病,她认为儿子“神经早就有问题了,只怪我们没太在意”。

  刘爱兵与前妻萧固兰(化名)相识于2001年,当时刘爱兵没有工作,萧固兰在医院实习,两人在一个舞厅里遇见,2002年10月结婚。这段婚姻维持了5年,2007年2月离婚。现在,27岁的萧固兰带着儿子在深圳一家药店打工。她回忆之前的生活经历,一件事情记忆深刻:领结婚证的那天,她被检查出怀孕,想把孩子生下来,“计生办故意刁难,说难办。”刘爱兵带她回村里找父亲,托人说情,无果,又到母亲家,并跟母亲起了冲突,追着母亲打,把母亲打翻在地,用菜刀把家里的电器全砍掉了,理由是“妈妈不好,把家里搞成这样”。

  萧固兰把孩子打掉了,并想跟刘爱兵分手,“因为看出来这个人不行”,刘母亲自来找她,她才跟刘爱兵结了婚。2007年,儿子才3岁,刘爱兵提出离婚,没有理由,态度坚决。萧固兰不同意,“我不肯,他就打我,这才离了婚。”刘爱兵身高1.78米,长得帅气,萧固兰说当初自己没来由地爱他,但是现在,“我判断他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很自私,谁都不爱。”

  杀人之后

  对于刘爱兵杀人,萧固兰并不很感意外。她告诉本刊记者,早在六七年前,刘爱兵就对她说过,“如果有一天他不想活了,漆树村的人一个都不放过,全都杀光。”刘爱兵说,小时候父母不和睦,父亲老在外面赌博,“他把这些事情归罪到村里人骗他爸爸,把他爸爸的东西都骗光。他们有100多亩山林,山上的树全给别人了。”刘爱兵还把这些写进日记。

  萧固兰不认为刘爱兵患有精神病,“只是性格不好,心胸狭窄,行为偏激。”

  12月12日凌晨刘爱兵屠戮乡邻之后,武警、特警迅速将漆树一带的大山围住。12日下午,住在大山背面梧桐村长毛坨的刘爱兵的姑姑从外面回到家,发现地上有湿脚印,判断是刘爱兵来过。刘爱兵又到了长毛坨另一户人家里,找饭吃,当时只有一个老太婆,正在生病,没什么可吃的。刘爱兵翻山返回,来到处于大山高处的漆树组村民刘益长家,被捉。

  故事的结局就像一个传奇,刘益长之子刘凤辉向一拨拨记者讲述这段经历。那是13日早晨6时许,肩上背着枪与火药袋、腰上插着砍刀、全身尽湿的刘爱兵出现在刘益长家门口,向往日一样,刘爱兵叫刘凤辉的母亲“周婶”,要进门烤火。刘凤辉一家稳住刘爱兵,把枪与刀从他手中取开,“周婶”帮刘爱兵烤鞋子,问他:

  “伢子,你闯这么大祸,良心过得去吗?”

  “他们该杀。”刘爱兵说。

  “周婶”劝刘爱兵自首,刘爱兵同意,借手机打了110,说:“我是刘爱兵,我在长沙报了那次警,你们说我是神经病,我这次证明给你们看了,现在我要自首了。”

  警察很快赶到,给刘爱兵戴上手铐。这时候,刘凤辉家里的饭菜也熟了。刘凤辉给刘爱兵喂了两碗饭,问他:你杀了这么多人,有没有后悔?

  刘爱兵:不后悔,他们都该杀。

  刘凤辉:刘顺三和你无仇无怨,他为什么该杀?

  刘爱兵:刘顺三是杀错了,我本想让他跑的,他不跑,还朝我跑来,我为了救自己,就开枪了。

  “在他的思维里,他认为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而不按社会道德标准来评判,他认为别人跟他有仇,就可以杀他们。”刘爱兵的大姐刘爱玲对本刊记者说。

  12月16日晚,警察到梅城给刘爱兵的母亲送达了逮捕通知书,并出示了刘爱兵写于2007年3月的一份“遗嘱”,这是警察从他的房间里搜出的。刘爱玲向本刊记者透露了大体内容:刘爱兵很恨自己的父母,“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吃他们的骨头,剥他们的皮,要把财产留给他的小儿子。”

  在这份“遗嘱”上,刘爱兵留下了他的血手印。■

(责任编辑:lianz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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