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女”的名声之下,格里莫还是那个天才钢琴家 |
格里莫和狼在一起 |
格里莫 |
专访法国钢琴家埃莱娜.格里莫 -- 音乐改变了我,狼则拯救了我的生命
格里莫讨厌别人将她视为女性。她著有夹杂狼的传奇与个人生平的自传《野变奏》。她是个音乐天才,13岁就成为法国巴黎国立专业音乐学院史上最年轻的学生。她像爱音乐一样爱狼,为了创办野生狼保护中心,她一度终止了自己的音乐事业。
文/蔡宸亦
“想要变身为狼人,必须在月圆之夜饮下一种由乌头、鸦片和蝙蝠血在铜锅中配制而成的药水。用黑色的肥皂刷洗身体之后,在全身涂上这种有魔力的混合物并仔细搓洗每一寸皮肤,最后在身上披上刚死的狼的毛皮,这时,他的手上就会长出钢爪。”(《野变奏》第二章)
牛仔裤、皮靴、羽绒背心,这些绝不是古典音乐家的惯常装束,姗姗来迟的格里莫双手插袋,大步流星地冲进发布会现场。她那灰色瞳孔寒气袭人,要她发言,她说了句“万分荣幸”,便一言不发。我们迎来了音乐圈中的“狼女”——埃莱娜.格里莫(Helene Grimoud)。
格里莫是音乐圈的异类,美女、畅销书作家、钢琴家、动物保护主义者,她身上的耀眼光环太多,却没有哪个身份会羁绊住她的脚步。格里莫在自己的书中坦然写道:“我渴望与朋友们坦诚相见,但那些无情的目光总是对我评头论足,一位钢琴家(纯洁的人)、一位古典音乐家(具有智慧)、从事一种国际性的职业(经济独立、行动自由),再加上‘和狼一起生活’(充满性能力的幻影),于是视我为洪水猛兽。”
格里莫似乎刻意回避美女的头衔。她总是“衣冠不整”,比如穿个衬衫西裤或者休闲的无袖体恤就登上舞台,她甚至讨厌别人将她视为女性。对此,她的辩解是:“每个人都兼有男性和女性的双重性。”她那回旋曲式般夹杂狼的传奇与个人生平的自传《野变奏》,在法国和德国都登上了畅销书榜单。在她的第二部著作《女钢琴家的心灵之旅》中,托尔斯泰、奥兹、黑塞、荷尔德林、里尔克、盖拉桑.卡吕、塞缪尔.贝克特、亨利.米勒的语词,都被屡次提及;13岁时,格里莫成为法国巴黎国立专业音乐学院史上最年轻的学生,15岁,她便录制了首张个人专辑;她像爱音乐一样爱狼,为了创办野生狼保护中心,她一度终止了自己的音乐事业。格里莫说:“音乐改变了我,狼则拯救了我的生命。”
《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与格里莫交谈时,要想让事情顺利进行,你必须要摆清楚她同你之间悬殊的地位关系。”然而,当她耷拉在沙发上,与记者面对面交谈时,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气质。毫无疑问,格里莫拥有过人的头脑,但就像她身上那件羽绒衫领口处的两朵小花那样,又不乏温暖的气质。在采访后的签名时间里,她还根据记者提过的问题写了相应的赠语。合影留念时,格里莫亲密地搂着记者的腰,高兴得像个孩子,她说:“我始终相信我与陌生人之间神秘的亲切感。我对人类族群彻底绝望,只有某些单一的个体才让我看到希望。”
不羁的童年,钢琴的救赎
格里莫生于法国的普罗旺斯,父亲是非洲裔犹太人,母亲则是科西嘉裔的犹太人。从小,格里莫就显现出与众不同。6岁,她着魔于弄伤自己,凝视髌骨上的伤疤,摩挲伤疤上凝结的褐色痂盖。她轻轻地掀开它,欣赏下面那粉红色的新皮;或是猛地揭掉,看它再度流血。每当左手被划破,她立即会把右手也划破,为了保持平衡,她需要弄伤自己身体的另一侧。她必须在书的两边摆放同样数量的铅笔。她没有真正的朋友,除了扑向书籍,《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布拉热洛纳子爵》……
格里莫的童年,无论在精神还是身体上,都出现了一种偏差。父母起初带她去学舞蹈、柔道、网球,但自愿的受伤和强迫性的平衡都没有消失,直到她7岁时接触到钢琴。“练琴的时刻是我一周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两只手的演奏手法并不对称,然而奏出的音符却产生了完美的和谐,在最后一个和音之后的全休止期间,我清楚地感觉到,一切终于以愉快幸福的方式在我周围回响起来。”在钢琴上,格里莫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我飞了”。
于是格里莫投身乐谱,就像当初投身阅读那样狼吞虎咽。即便在没有乐器的情况下,她也在想象该用什么样的力度,按键盘上的哪一个键。这种疯狂的热情让她一连跳了好几级。13岁时,格里莫只身一人前往巴黎国立音乐学院学习,却因为无法忍受狭隘局限的教育制度,拒绝聆听任何钢琴老师的死板教诲,毅然退学。她在自传中写道,“14岁,我敢作敢为,毫无顾忌,第二天,我就回到了曾培育我4年的埃克斯音乐学院”。
格里莫可以说是自学成才,18岁那年,她在国际音响博览会上赢得了戛纳古典音乐奖,逐渐引来丹尼尔.巴伦博伊姆、阿格里奇、基顿.克莱曼等名家的注意和点拨。格里莫写道:“阿格里奇是乐曲之女,是生命冲动的权威,有她在,事情就不是发生在词语中,而是发生在词语里的沉默中。”而克莱曼则教导她说:“在演奏一首作品前,理智的准备是必需的。你需要剖析一切,然后将其重构、连接。”
神秘的“狼女”
1991年,格里莫移居美国。有一天深夜,她在遛狗时偶遇了独居的邻居丹尼斯,这一天改变了格里莫的命运,因为丹尼斯牵的是一头母狼。“它脚步很轻,朝我走了过来,它靠近我的左手,嗅了嗅。它先用头,然后用肩胛骨蹭我的手掌,我感到一阵闪电般的火花,全身为之一颤,一种特殊的触感,在我身上激发了一种神秘的歌声,唤起了一种莫名的原始力量。”
此后的若干年,格里莫全身心投入到建立野狼保护中心中。她搬去了纽约,成功地向父母隐瞒了这种自愿的颠沛流离。她平均每3个月搬一次家,没有绿卡,没有美国的银行户头,除了工作签证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合法证明,还经常非法占用空屋。“我换了15个住处,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位于名声欠佳的贫民区。那儿有人大叫、打架、酗酒。从搬进新住处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寻找下一个住处,因为如果住3个月以上,房东就要求提供银行担保。我几乎从不清空那只小旅行箱,它被我当作了衣橱。除了演出服外,我只有一套平时穿的便服。我的工作环境从未如此艰苦,因为我没有钢琴,只能通过思索、形象的组合以及心理投射在头脑中练琴。我拜访业主,把所有的演出报酬攒起来,用来购买一处地产养我的狼群。我与美国管理当局谈了几十次,希望成立基金会的请求能获得批准。”
事实上,直到2002年,格里莫的音乐事业才真正渐入佳境,算起来,为了野狼保护中心,她付出了整整10年的努力。如今,格里莫的基金会已经拥有超过700头狼,每年都组织上万名孩子前去参观。在新闻发布会上,格里莫心满意足地说:“现在,保护中心已经步入正轨,纳入政府机构监管,即便我哪天在街上被公车撞死,也不用为此担心了。”
直觉地演奏巴赫
天蝎座的格里莫对一切神秘的东西都兴趣浓厚,比如占卜、占星术、塔罗、灵媒、中世纪、宗教……接受采访时,她还问起了十二生肖的渊源。她在书中如此描述脑海中上演的景象:“一位女巫向她的水晶球弯下身,摩擦着它。突然,球体爆裂,向整个空间、各个阶段散发:巴赫的浪潮向着绝望者,勃拉姆斯的向着恋人,莫扎特的朝向智者,维瓦尔第的向着快乐的人。啊!音乐,多么完美的占卜师!”
音乐会上,格里莫毫不顾及人们对巴赫习惯的聆听方式,用完全浪漫化的方式处理了7首平均律作品。效果同专辑并不相同,似乎是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作为为数不多的拥有“通感”能力的人,格里莫说:“巴赫的C小调是黑色的,D小调与我本人最接近,是蓝色的。”她的演绎是如此个人化,却又那么坚定而执拗。格里莫音色的丰富多变,让巴赫的平均律好似穿上了一条花裙子,在变幻的光线下旋转起来。
她写道:“也许没有人,能够将这个世界、这个宇宙中每一个微小的组成都用这样内在而深刻的感情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巴赫,用最真实的情感,俘获了空间,让它成为一条无限的曲线,他掌握着时间,使未来的一切成为可能,他选择一段舞蹈,令之成为神圣的庆典。”
在现场听格里莫演绎的《恰空舞曲》(BWV1004),时而庄严深沉,时而又轻盈动感。令人联想到德国著名管风琴家、哲学家、神学家、医学家艾伯特.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评论此曲的话:“巴赫,用一个简单的主题,呼唤出了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在格里莫的演绎下,是光明与痛苦的和解。
B=《外滩画报》 H= 埃莱娜.格里莫(Hélène Grimaud)
B:你在第二本作品中使用了Epuisement(耗尽、枯竭的状态)一词,解释主人公“埃莱娜”当时的状态,能不能理解为现实中的你的一种投射?事实上,2006年,你也因肺炎引发的疲劳综合症退出舞台长达一年。
H:我想不能。这是一部虚构的小说,里面的每一个人物,都或多或少地象征我的某一个心理层面。比如第一章中出现的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就象征着主人公想要逃逸的需要。你知道,每个人的心理,都同时夹杂着绝望、快乐、悲伤等各种各样的情绪,其中的任何一种都不足以占据全部,至少我并未经历过真正绝望或者抑郁的状态。演奏作品时,也需要经历百感交集,像大杂烩一般的复杂情感。
B:那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内心意志足够强大,从而克服了某一部分的胆怯和匮乏。
H:你说得没错。我一直感到很幸运,事业发展得相对稳定,似乎是在一个高原上不断地行走,没有遇到过所谓大风大浪的挫折。其实,我并不认为人生有所谓从低谷突然进入高峰的转折点,人总是在不断积累着经验和能量,逐渐转变,只是有时我们需要一些激励。 B:从你描述个人成长的自传《野变奏》可以看出,你从小就是个非常大胆自信的人,似乎从不怀疑自己,即便是追求爱情时,也伴随一股无往不胜的霸气。 H:《野变奏》中的经历,同我当时的年龄有关,正好是叛逆期。你所说的大胆,在我看来,就是倔、不懂得妥协、笨,算不上什么优点。例如当时做出从巴黎国立音乐学院退学这样的选择,对我来讲,完全是无路可退,被逼无奈的结果。事实上,你必须相信,平常人遭遇过的所有困扰,我都曾面对。
B:然而,你的父母似乎一直很支持你,包括你退学、放弃演出等选择,这在中国的父母看来,可能简直不敢想象。
H:对,我很幸运,我的父母非常慷慨以及宽容,他们总是支持我的决定。我的父母并不是搞音乐的,起初送我去学琴,也是希望我找到发挥能量之处。后来,我的母亲还一度希望终止我的学琴,因为她更愿意我有一个正常的童年生活。当时还是我的父亲劝阻了她,说“还是随她去吧”。所以,他们一直希望我以我所愿意的方式接触音乐以及生活。
B:你的两部作品的出版日期虽然仅隔两年,但是从文字的气韵和对人物的处理上可以看出,你成长了很多。你对孔子所说的“四十不惑”怎么看。
H:谢谢,的确是这样。我也一把年纪了。人不能总是停滞不前,肯定要成长。我总是试着主动地改变自己,这总比哪天天崩地裂,你站在原地等死好。我总是尝试主动挣脱某种美好的状态,打破舒适安逸的安全感,并且我喜欢阅读那些不自作聪明,却又启发探索精神的书籍。某种程度上,成长就是一个解惑的过程,但人是永久有惑的,就像你推开一扇门,走进去,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B:你在《女钢琴家的心灵之旅》中提到了《列子》,引用了一段据说是伯牙说的话:“不是出色地弹拨弦乐器,也不是获得好听的声音。我所追寻的东西,我自己都还没从内心找到答案,乐器又如何能从外部为我作答呢?”看来你对东方的思想也有所涉猎。
H:我认为这段话真是非常有道理,我一直认为弹琴的过程中,音乐家就像一名大使,而这个大使的所有工作中,最困难的就是如何处理你自己。首先就要自我发现,然后,演奏的过程才能做到明朗清晰。必须尽一切力量提醒自己个人存在中最重要的东西——没有这种火花、这种热情、这种风格,个人身上的一切就不会形成整体。
B:那你已经完成了自我发现吗?
H:当然,自我探知是永不停歇的过程。你不要忘记——这是一位德国哲学家说的——你所知道得越多,你的疑惑也越多,对你而言,未知的世界也越大,未来也更长。而我这个人,总有过度刨根问底的毛病……
B:你在书中说,在同狼的交往过程中解放了自我,并且能够更为准确地抓住音乐作品的精髓,这到底是个怎样的过程。
H:我认为,人在成为一个社会人之前,首先应该是个自然人,与狼的交往解放了我的某种天性。你知道,狼,同其它许多动物一样,可以第一时间凭着直觉揭穿你所有的伪装,如果你感到胆怯或恐惧,他们会视你为威胁,会进入防备状态。如果你要跟狼和谐沟通,必须要在思想、智力和身体上100%投入。我们总是忽视这一点,人们总像自动驾驶的飞机一样无意识, 沟通交流功能都已经关闭了,失去了解异类的意识和冲动。一旦你接触了野生动物,你的思想、智力和身体会被打开。投入,这作用于音乐,也是同样的。
B:你是说,与狼沟通,是超越语言和思维的,而音乐也正是如此吗?
H:对,你的这个观点非常有道理。音乐与自然相通,超越世俗。
B:你在第二部作品中,描述了主人公被一头母狼攻击了脖子和食指的经历,“温热沉重的鲜血在脸上流淌,手指则血肉模糊”,如果它的獠牙咬得再深一些,就无法得救了。这也是虚构的情节吗?
H:不,这是真的。我的手上现在还留有疤痕,不过也许不明显了。那次经历真是很好的教训,我过去曾与美洲豹、美洲狮、熊都有过友好的接触,自认为拥有一种同野生动物交往的特殊能力,仅仅凭着一份纯真,相信“如果我爱它,它就会爱我”。但事实上,这太以自我为中心了。我现在学会在现有的关系中,最大限度地保持一种警醒,在动物的世界里,只有狼才是统治者。
B:说到“爱”,《女钢琴家的心灵之旅》里有一个章节,主人公与一位陌生人就现代社会中“爱”的价值,展开了一段非常精彩的辩论。而你的观点似乎与《圣经》哥林多前书中的描述十分相似。能问一下你的宗教信仰吗?
H:《圣经》确实是对我影响很大的著作,是我的“第一本书”,是使我第一次对文学一见倾心的书,但我并不相信某一个具体的神。我相信有一个比人更大的实体的存在。我相信万物都有神性,树木有树神,阳光也有神性,神隐匿在大自然中。
B:既然说到了《圣经》,巴赫的音乐,尤其是他的赋格,被认为是音乐中的“圣经”,也是许多钢琴家晚年才敢尝试录音的作品。阿什肯纳奇70岁才录制巴赫,67岁的波利尼今年刚刚发布巴赫唱片。而你在去年就录制完成了一张巴赫专辑。
H:巴赫,并不是看你多大年纪开始弹,而是看你弹了多少年。我从9岁开始弹巴赫,至今已经30余年。我的老师告诉我,巴赫就像是面包,每天都要弹。巴赫的乐谱上并未标有速度、力度或者乐器,给予了演奏者很大的自由度。他的音乐像宇宙一样宽泛,演奏巴赫,就像是一个寻找真理的过程。
有时候,我常想,如果巴赫看到现代钢琴,他会激动地为此创作怎样的曲目,所以我反对在现代钢琴上模仿古钢琴音色的演奏方式。如果过度地纠结在技术问题上,就等于放弃了音乐的本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巴赫音乐的精髓,就在于信仰、爱和同情。这张巴赫专辑并不标志着我演奏巴赫的终结,可能仅仅是个开始。
B:你阅读涉猎面很广,历史、哲学、文学、诗歌,尤为钟爱俄罗斯文学。此次亚洲巡演随身带了什么书?能谈谈阅读历史、哲学类书籍对诠释音乐的益处吗?
H: 我最近在读三天前收到的礼物,一本名叫《狼图腾》的小说。我喜欢阅读有关狼的一切,包括生物学报告等。就像必须研究音乐作品的创作背景和文献那样,理性思考并不会杀死感觉,它给你的直觉带来新鲜的刺激、自由和更多的理解。
B:但通常许多音乐家并不阅读理性的、逻辑的、架构宏大的书籍,认为音乐仅仅同个人情感有关,阅读一些文学和诗歌就已足够。
H:的确是这样的,不读书也可以弹得很好,或许单凭人性的纯真(innocence)和本能,还能演奏得更为打动人心。我认为,智慧有许多表现方式,文化中本身就包含着智慧,很难判断哪一种智慧更聪明。现在,我要说一个也许有些危险的观点:所谓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称谓,至少我不过分崇高地看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