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宁县医院院长卢明泽夫妇躺在病房。
本报记者 陈强摄
这几天，福建省寿宁县医院院长卢明泽夫妇双双躺在外地一家医院普外科的同一病房里。在他们病床的床头卡上写着同一种病名——全身软组织挫伤。
卢明泽脸面黝黑，鼻孔插着氧气管，身上连着心电监护仪。他噙着眼泪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没想到，在县政府大楼的国旗旗杆下，死者家属竟当着县领导的面冲过来打我们……”
出院前夕患者突然撒手人寰 去年12月25日，吴春莲的母亲、60岁的魏某因“气促”到寿宁县医院就诊，医生按诊疗常规查胸部X线片等后，诊断为“左侧气胸（肺压缩90％）”，并建议她在外科住院。当天由叶竹平副主任医师主刀，行左侧胸腔闭式引流术，手术顺利。吴春莲说，28日那天，医生告诉患者家属，第二天可以出院。
然而，就在12月29日凌晨，情况突变。据当时在外科病房值班的实习护士小周回忆，6时40分，她听到走道上传来“哎哟哎哟”的声音，跑出去看到患者魏某在其丈夫的搀扶下吃力地从女厕所方向往自己的病房走，她赶紧过去帮忙，然后立刻去叫值班医生。
值班的刘医生赶到病房时，护士已经给魏某上了氧气管。刘描述说，魏某面色苍白，口唇紫干，呼吸困难，瞳孔对光没有反应。当时全城停电，而医院又没有自行发电，刘医生用听诊器发现2分钟后患者心跳消失。
刘医生说，他立即对患者实施“人工心肺复苏”。随后其他医生也赶到病房，轮流对患者进行胸外心脏按压，到7时38分,心脏成功复苏了一次，但心跳很快又消失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抢救，院方告诉闻讯赶来的患者家属“已经没有希望”，但患者家属不想放弃，仍然要求医生继续抢救。
下午1时左右，医生宣布患者死亡，患者家属情绪激动，在外科医生办公室内围攻外科主任叶竹平、院长卢明泽，医生办公室的玻璃门也被砸了两个洞。
吴春莲说，我妈妈才60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们要求医院给一个合理的说法。可院长给我们的解释是“猝死”，也就是不明原因的死亡。“我妈妈的主治医生叶竹平站在遗体旁，两手插在口袋里，微笑着说"没用了，你们带她回家吧"。那副冷漠的样子，令人难以接受。”
患者尸体被放在医生办公室 当晚7时，在公安和卫生行政主管部门介入的情况下，院长卢明泽在医院会议室里和死者家属见面，协调解决纠纷。卢说，县医院召开专家讨论会，得出的结论是：患者突发心跳、呼吸停止，属于医学上无法预见的猝死，医院组织抢救及时，措施得当，没有过错。院方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愿意给患方补偿2万元。
卢的说法激怒了死者家属，会议桌当场被掀翻。院方称，在两个多小时内，卢明泽院长“4次受到人身攻击”。
吴春莲承认其亲戚当时行为过激。但她认为，医院回避责任，想用一点钱打发死者亲属，这惹火了大家。她质问卢明泽：“你怎么可以用两万元钱等同于我妈妈的生命？”
晚上9时左右，死者家属将尸体移至外科医生办公室，并在医院门诊大厅搭起灵堂，摆放花圈，播放哀乐，烧纸钱和香。吴春莲告诉记者，此举是“要刺激院方负起责任”，但她的亲戚这么做，她事先并不知情。
当晚，受到惊吓的卢明泽和家人不敢住在自己家里，住到了姐夫家。
达成协议后院长夫妇却挨打 12月30日上午，在寿宁县政府会议室，县领导组织医患双方及卫生局等部门的领导，协商解决这起医疗纠纷。
县医院近百名未当班的医务人员来到数十米之外的县政府大院，要求政府出面把摆放在门诊大厅的灵堂撤除，把放在医生办公室的尸体移走，以恢复正常的医疗秩序。
参与调解的副县长叶乃炳告诉记者，他当时向吴春莲提出公共场所不能这么干，吴当即就和其亲戚通电话，让他们关掉哀乐，把摆放在门诊大厅的花圈移到旁边，并答应在下午2时前搬离尸体。到了中午，吴打电话给叶副县长说，移动尸体要有时辰，他们家人去算的时辰是下午5时到晚上8时，请求延后搬离尸体。考虑到当地的风俗，叶答应了吴的要求。
当天下午，医患双方调解会在县政府会议室继续进行。一些医生见尸体还未移走，又聚集到政府大院。傍晚5时，在院方承认对这起医疗事故负相应责任的前提下，死者家属和医院达成了口头协议，医院赔偿患方6．98万元。
看时辰已到，身穿孝服的吴春莲四姐弟起身，准备到医院把母亲的遗体运回家。这时松了一口气的卢明泽院长主动提出送死者家属下楼，叶乃炳副县长担心出事也跟了出来。卢明泽和吴春莲边走边聊，吴对卢说：“如果昨天我亲戚的过激行为给你们院方带来不便的话，我愿意向你道个歉。”
他们从三楼走到一楼，看到政府大楼前的国旗旗杆下围了一些医院员工，卢明泽直接走向自己的员工示意他们回去，而叶乃炳副县长则带着吴春莲四姐弟往侧面的小路走。突然，吴春莲的弟弟喊了句“他们说我们没派头，不敢从正面走”，并率先冲向医院员工聚集的地方。接着，守候在政府大门外的其他家属也冲了进来。
叶乃炳看到卢明泽被人抓住领口，赶紧过去解围。“卢院长被踢了几下，但我没看清楚到底踢到了什么地方。”叶乃炳说。
而此时，在医院后勤部门工作的卢明泽妻子也夹杂在人群中，她成了被攻击的重点对象。卢妻说，自己被甩了一巴掌，胸部被打了几拳。面对多家媒体的记者，声称目击打人现场的几位医院女职工众口一词：“吴春莲和几个女的打了卢院长的爱人。”
对此，吴春莲表示，“作为一个纪检干部，我发誓绝对没有动手打人。”她不明白，为何调解好了，“他们还要挑衅、刺激我们死者家属。”
而卢明泽也不明白，为何调解协议达成之后，他们还打人。他说：“当时医院员工根本没有吭声，哪来挑衅之说。”
据悉，在县政府大院附近，装有两个摄像头。当地人说，现在众说纷纭，政府有责任把真相告诉群众，建议把当天的录像调出来看看就清楚了。
患者家属为何不信任当地医院 吴春莲说，现在最后悔的是把妈妈送进了这家“医疗水平很低的医院”。
她告诉记者，前几个月，有个年轻人因车祸被送到了寿宁县医院，医生抢救后说死了，就把患者送到太平间。第二天，给死者换衣服时，发现心脏部位还是热的，于是又拉回去抢救。
记者就此向医院方面求证。该院办公室副主任张义松说，当时那个年轻人因车祸导致颅脑外伤，经抢救无效，在征得家属的同意后就宣布死亡，送到太平间。不久，患者家属又来了一拨，他们说患者还有心跳，就喊医生，医生赶紧把患者抬回手术室抢救，最终还是无效。后来，医院为此赔了死者家属1万元。
寿宁县医院占地9亩，只有两座楼，其中门诊和住院部集中在一座7层的楼房里，可开放的床位仅150张。在这个职工总数243人的二乙医院，只有3名主任医师，20名副主任医师。
据张义松介绍，县财政给医院的拨款仅为职工工资总额的30％，医生待遇偏低。他举例说，自己1996年从医科大学毕业，现为主治医师（中级职称），月工资1500元。而他的同学中当公务员的，工资都在2000元以上。
张说，这几年医疗纠纷越来越频繁，令医生心寒。1996年到2009年，该院共发生医疗纠纷53起，其中医务人员被打的有10多起。在刚刚过去的2009年，发生医疗纠纷13起，赔偿金额近16万元。
考虑到当医生的风险，前年张义松向院长提出，要么让他转到行政岗位，要么同意他辞职。和张同时到这家医院工作的其他3名医科大学毕业生，有2人调到了外地，另外1人也转到了本院的行政部门工作。
张说，我们这里的年轻医生，干上五六年，能够独立值班了，就可能被外地的医院挖走。高水平的医生少，愿意来这里看病的人就不多，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当地税务部门的一位干部告诉记者，他们单位连体检都不安排到寿宁县医院，而是到临近的福安市医院，或者坐车3个多小时到省城福州。他说，本地有些人甚至连感冒都到福安去看。
去年才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寿宁县医院医生小曾不无担忧地说，如果连院长都被打的话，那么没有一个医生可以幸免。他说，一个医生平均5年会碰上一起医疗纠纷，况且自己刚工作，出事的可能性更大。
谈起未来的打算，小曾说“准备转行”，因为即便调到外地当医生，还是免不了挨打。
本报福建寿宁1月6日电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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