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十五年

　　天鹅十五年

　　恒殊，80后出生，北京人。作家，设计师，独立出版人。现定居伦敦。

　　前些日子终于去看了马修·伯恩（Matthew Bourne）的男版天鹅湖现场。这个现代舞剧经典于1995年在伦敦首演，当初只打算试验性质地演出两个星期，如今15年过去了， 舞蹈演员换了一批又一批，Sadler's Wells剧院里仍然场场爆满，门票在半年前就已经售罄。

　　我们都知道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在传统的芭蕾舞剧中，天鹅是柔弱的女性化身，徘徊于王子的爱情和魔鬼的威胁之间，最后正义战胜了邪恶，或者爱情奉献给了死亡，总之是个凄美忧伤的爱情故事。而在伯恩这里，天鹅的性别改变了，芭蕾舞女的柔弱形象变成了赤裸上身的雄性天鹅，是力量、自由、独立与个性的完美结合。天鹅的故事不再只是简单的爱情，变得深刻、复杂，惯于抨击王室的英国人甚至说这个故事影射了整个温莎王室。

　　天鹅并不存在，他只是王子的想象。从儿时天鹅的梦魇、家人的冷淡、爱情的欺骗到权力的不自主，懦弱压抑的王子在头脑中描绘了一个完美的幻象，一个完美的男人，自由而独立，充满了力量。他渴望接近，渴望成为那样的人，直至第三幕舞会中黑衣的陌生人出场（传统版本中魔鬼的女儿奥黛尔），王子心中的神祗坍塌，意志终于消亡。天鹅的幻象不再纯粹，可怕的疯狂占据了一切，群鹅背叛了奥杰托，天鹅与王子相继死去。

　　十五年前，天鹅的扮演者是亚当·库珀（Adam Cooper），那时候库珀还是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台柱——他本可成为史上最优雅的王子，一不小心却做了最性感的天鹅。

　　我在2001年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天鹅湖的DVD（1996年录制），完全被震撼了。无法想象：优雅、矜持、柔美、自由、独立、力量与男性的阳刚，库珀竟把它们糅合在一起表现得如此美妙。只是简单一个飞翔的动作，从手指、手腕、小臂、大臂到肩肘，还有背肌，每一块肌肉都在动，每一根线条，甚至灯光映照下的每一块阴影都完美到了极致。库珀的白天鹅之舞突破了美丽的极限，以前从不知道，芭蕾可以那么美，天鹅可以那么美，一个跳舞的男人可以那么美。借用柴科夫斯基对莫扎特音乐的形容：“谁也没有像他那样令我痛哭，因为兴奋和认识到自己接近某种理想而战栗。”

　　我花了三天时间，画了一幅白天鹅之舞的丙烯肖像，并用木板装裱好。2003年我带着那个沉重的画板来到英国，第一件事，就是去伦敦看库珀的舞，并在后台亲手把画像交给了他。只可惜，那时候库珀早就退出了皇家芭蕾，也不再和伯恩合作，每年兴致勃勃地自编自演着自己的舞剧，他早就不跳天鹅了。

　　十五年间，天鹅的演员换了一批又一批，有英国人、西班牙人、巴西人，甚至在日本演出的时候还特地挑了个日本人来跳。但是没有人可以和库珀相比。这些优秀的舞蹈演员，他们或许可以完美演绎第三幕中陌生人惊艳的外表和极致的诱惑，只是库珀始终无法替代。当白天鹅之舞变成了一种信仰，每次进剧院都俨然一场朝圣。世间任何的诱惑，抹杀不了他在我心底投下的影子。

　　史上最著名的天鹅湖，应该首推1964年10月在维也纳上演的传统芭蕾，努里耶夫编舞，天鹅的扮演者是当时已45岁的玛戈·芳婷。演出后谢幕多达89次，创下了芭蕾史上空前的纪录。如果非要比较的话，伯恩的男版天鹅湖，群鹅很多动作都脱胎于努里耶夫的版本，只是改变性别之后，天鹅的动作变得更加猛烈，幅度更大，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力量与霸气。

　　库珀在采访中说，他和编导为了模仿天鹅的动作，收集了无数天鹅的录像，仔细观察它们之间的关系，甚至与人类如何交流。他们把这个融入舞蹈，模仿天鹅的展翅，跳跃，抖羽毛，第四幕中双臂最大程度地向后伸展，只用脖子和肩膀去拱王子的身体——此时，人类的短颈完全比拟了天鹅的优雅，在我眼中，那就是一只绝望的天鹅。

　　这一部分成为我后来最喜欢的一场戏，现场感觉极度震撼，天鹅之死的音乐和舞蹈配合得很悲壮。我身边很多人都在擦眼睛。结束的时候全场欢声雷动，“Bravo”（喝彩声）喊得把天花板都快掀起来了，后排所有人起立鼓掌，久久不息。

　　来源：2010年1月16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2期

　　《环球》杂志授权使用，其他媒体如需转载，请与本刊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