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乡亲写春联

　　每逢过年，每逢提笔写对联，我就会想起旧事，想起为乡亲们写对联的情景。那一年，多亏了春联。春联为我扫去了心头的郁闷，使我振奋起来，要不我几乎就要沉沦了。

　　初中毕业还未及考高中，“文革”风暴骤起，无学可上回到村里。在学校激荡的伟大理想转眼化为泡影，锄草下地使我真正体会到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肢体的劳累还可以咬牙承受，精神的压抑却让人几近崩溃。我承认我的力气是小，一干活就落在别人的后头。可是，我丝毫没有比别人少干。人家到了地头歇息，我仍然埋头躬耕，直到干完才直起酸痛的腰来。然而，评工分时我的最低，低到成了一帮小脚婆娘的待遇。我为此十分恼火，可是，又不敢作声。我明白我这样的遭遇，除了干活落于人后的原因，还因为祖父流落到了台湾。在突出政治的年头，这也要扣除劳动工分的。七折八扣，我就成了小脚婆娘的样子。满腔的怒气不敢发作，憋在心里只能郁闷。郁闷我生不逢时，郁闷我竟然属虎，虎落平阳被犬欺，而临汾在往日就称平阳。郁闷进了冬天，郁闷进了腊月，眼看到了年关。

　　过年家家户户都要贴对联，左邻右舍常说，有钱没钱，贴个对子红红火火过年。他们说的对子就是对联。可是，这一年贴对联成了问题，问题在于没人能写对联。公道说，我们村有的是文化人，会写对联的大有人在。只是此时特别讲阶级斗争，大凡有点文化的人或多或少都曾在阎锡山长官所属的衙门里、军队里干过，头上都戴着顶历史反革命帽子。谁要是让反革命分子给自己写对联，那就是阶级路线不清，不游街也得批斗几回。哪个敢因为对联的这事给自己找罪受？

　　我露脸的时机就这样到了。我买了笔，买了墨汁，居然挥毫上阵了。平心而论，我的毛笔字写得不怎么样。我上小学时有习字课，就是练毛笔字。可那时大跃进，学生也成了劳动力。课本都不读了，毛笔字当然也不能再练。好在我的钢笔字练得不错，在班上是拔尖的。如果说还有写毛笔字的体验，那是“文革”中还写过几张大字报。可惜，由于我会写文章的缘故，大家只让我写底稿，由别人来誊抄。可想而知，我的毛笔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不过看见乡亲们为难，我就斗胆挺身而出了。

　　我不能宣称我要给大家写对联，更不能像时下这样去做广告。我只是悄悄给我的好友写了。他拿着对联回家，一路上见到的人不少，就有人跑来了。来了我就笑脸相迎，展纸即写。不多时我清冷的家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门庭若市。我正写得上劲，围在身边的人都闪开了。一抬头，是政治队长来了。那时不仅生产队里有队长管生产，还有政治队长专门管思想路线。政治队长的任务就是抓阶级斗争，一见他我禁不住犯怵，要知道抹掉我那政治工分的就是他呀！莫非他是来找茬了？我真有些发慌。我是有些胆大了，要是用阶级观点一分析，我这个家庭有问题的人写对联，岂不是拉拢人心？我怔住不动了。哪料他却笑眯眯地说，写呀，怎么不写了？我也是来写的。他这么一说，不光是我轻松了，大伙也放心了。我连忙低头去写。写呀，写呀，一直写到除夕的下午。那一年，我写的对联几乎贴遍了全村。

　　第二日，新年了，我走出家门，见到我的人每一个都是笑嘻嘻的。过年的笑容我见得不算少了，可是惟有这次见到的笑容最甜美，一看就是从心底笑出来的。而且，这笑容延续到了日后。我明白了，一个人要让大家看得起，就必须对大家有用。从此，我便努力去做对大伙有用的事。

　　真没想到从春联起步，我的形象改变了。回望旧事，我对春联充满了感激。又一个新年到来了，我家的门上贴什么对联呢？如今为了扩大影响，企业发到手的春联真不少，但是，我还是想贴自己撰写的。尽管我写的对联不一定规整，墨色也没有印刷的亮丽，可自己写的能够表达自己的心意啊！那就贴上幅：牛来牛去春归大地牛耕岁月山川生新绿；虎去虎来岁至花甲虎步春秋沧桑写华章

　　乔忠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