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茂堂 |
办学九年三遇“被蒸发”
打工子弟学校校长蒋茂堂京城办学,频遇校舍违规、拆迁等困境
去年12月,蒋茂堂被评选为“全国优秀校长”,到人民大会堂领奖。这是中国教育学会小学教育专业委员会、团中央辅导员杂志社等六家机构举办的评选。
可几乎同时,他成了“光杆司令”:学生没了、老师没了、学校没了!他说,这是对自己“最大的讽刺”。
今年,朝阳、丰台、大兴、石景山等区县启动政府储备用地拆迁腾退,30余所打工子弟学校将被拆迁,他位于大兴的新苑学校也在拆迁之列。
这位33年前的民办教师,从2001年起在北京创办打工子弟学校,先后培养7000名学生。9年中,他的学校“被蒸发”多次,每一次都“重头再来”。这一次,他的心凉了。
蒋茂堂
50岁,山西人,曾是民办教师,打工子弟学校办学者,全国优秀校长。1998年来京在一私立学校任教师。2001年在大兴创办新苑学校,九年来学校四次易址。今年1月8日,处在政府土地储备范围内需要拆迁,学校解散。
目前,蒋茂堂保留了电脑、教具和社会捐赠的钢琴、篮球架等,到处奔走,希望找机会重建新苑学校。
贱卖校产
“我对不起每一个人。”——蒋茂堂
今年1月8日,新苑学校2009年学年上学期最后一天。上午开总结会,蒋茂堂给这一学期的优秀学生颁完“雏燕奖”后,向全校师生宣布:
“上边通知要搬家———也许不搬,也许再找个地方,同学们下学期等通知吧。”
学校要被拆,他说不出口。去年9月底,蒋茂堂得到通知,新苑学校位于政府土地储备的拆迁范围内,国庆以后须腾空校舍。经多方奔走,甚至给大兴区区委书记写求助信,“新苑”的寿命终于保到学期末。
他默默吩咐同学们在离校前,把课桌椅搬到操场上,带走东西。
“搬桌椅下楼时,孩子们哭了。有人跑过来问我,校长,明年开学还能不能来上课?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蒋茂堂说。
当天中午,全校老师和在学校搭伙的学生在食堂吃了最后一顿午饭。晚上,食堂的两口大锅就以10元价格贱卖给附近居民。
同学们离校了,800多套课桌椅满满当当摆了一操场。第二天,课桌椅连同学校的一些其他“家当”,也开始变卖。
虽然不适应“练摊”的角色,蒋茂堂还是站在操场处理这些校产:近百元的课桌椅,最后以12元一套卖出;还有办公桌、笤帚、简单的体育器材……通通以意想不到的低价处理。
校门虚掩着,门缝里露着小脑袋,但没孩子进来。在这样的场景下和学生面对面,他更加尴尬。
“我对不起每一个人。”蒋茂堂深深自责,家人跟着他受苦;老师们那么兢兢业业地跟着他工作,最后却失业了;而600多个孩子因学校停办而面临转学甚至失学———但他这个当校长的,却毫无办法。
四次易址
“要有地方可去,才算“搬家”,而我的学校每一次都是‘人间蒸发’。”
——蒋茂堂
搬家,已不是第一次。从2001年办学起,蒋茂堂的新苑学校换过四次校址,其中三次,他说是“人间蒸发”。
2001年9月,新苑学校在大兴小营村开学。蒋茂堂用当时仅有的2.5万元租下两个相邻的平房小院,打通院墙,花三个月完成装修。
第一学期招了193名学生,13位老师。办学不到一年,学生人数翻了近一倍。附近许多外来务工家长,都把孩子送到这个有图书室、电脑室和校园电视台的打工子弟学校。还有人为学校题词:急家长所急,为国家分忧。
蒋茂堂说,当时大兴区政协领导来参观,称赞学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位年迈的领导给他鞠了个躬,说代表大兴人民感谢他。但不久,蒋茂堂就接到教委通知,说这太小,不适合做学校。
因一时找不到合适校址,2003年暑假,蒋茂堂将学校所有能带走的家当——100多套课桌椅、9台电视和9台奔Ⅲ电脑,花6000元运回老家。
但他听说原先的院子在他走后,被租给附近一个商贩继续办学。蒋茂堂不死心,当年11月,他再次“杀”回北京,在大兴旧宫镇接下了一所即将转让的打工子弟学校,带着500多个学生继续办学。
不料一个学期后,校舍的房东想自办学校,把蒋茂堂“轰”走了。他“踏破铁鞋,跑遍旧宫”,终于在庑殿一村找到一个姓王的房东,愿意把房子租给他当校舍。
“我办学,他收学费。” 当时蒋茂堂身上只剩1000块钱,13万的房租由房东从学费里扣。这次的校舍,是两幢二层小楼,15间教室。但蒋茂堂觉得,这些年始终在“非正规”校舍里“打游击”,当过私立学校老师的他,希望给打工子弟提供像样点的上学环境。
2005年,他用东拼西凑的8万元作风险抵押,房东按他的设计在大兴树桥村盖起新苑学校,每年租金25万元。
“要有地方可去,才算“搬家”,而我的学校每一次都是‘人间蒸发’。”今年初,因地处政府土地储备范围,新苑学校又一次“被蒸发”。
直到现在,蒋茂堂依然认为被拆前的“新苑”,是同类学校中条件最好的。他拿出照片,介绍这座由他一手设计的校园:教学楼有4层,双面楼,24个教室。每间教室有40多平方米,采光充足;食堂有220平方米,办了卫生许可证;2000平方米的操场由水泥砖铺就,不再尘土飞扬……
辞职办学
“社会的大爱把我抚养长大,老师却教我怎样做人。”——蒋茂堂
蒋茂堂的老家在山西武乡县涌泉乡洞则沟村,从小被人抱养,严重的胎毒使他刚生下来就被遗弃。
他七岁上小学,同学知道了他的身世后,经常欺负他。“不是扒掉裤子就是从后背打我,害得我下课只能躲在厕所里。”后来,老师知道了这件事,批评了闹事的孩子,告诉大家以后不能取笑同学。
蒋茂堂说,虽然老师当时只平息了孩子间一个小小的风波,但却在他心里埋下种子。“社会的大爱把我抚养长大,老师却教我怎样做人。”蒋茂堂从此立志做老师。
“当时觉得老师就是主持公道的人。”这段经历让他很早便学会感恩,并对教师这一职业产生近乎迷恋的感情。
他从17岁高中毕业那年走上村小的讲台,成为一名代课教师。期间两次被清退,他挖过煤、垒过砖坯架,但一直没有放弃重回讲台的机会,最终凭实力成为当地最好的语文老师。并一路从县城走到省会太原,走到首都。
1998年,蒋茂堂应聘到北京一家贵族学校,从山西来京教书。“如果一直教下去,也许早买房买车,衣食无忧了。”他说,到2001年,他从一个家长处偶然得知“打工子弟学校”。
他开始关注这一存在于城市边缘的特殊群体,先后跑遍了丰台、大兴、朝阳等区县的89所打工子弟学校。“阴暗、潮湿,有些老师板书上,还有错别字……”出身农村的蒋茂堂为这些孩子们的未来担忧,他决定辞职自己办学。
感动师生
“谁说打工子弟不如人?他们身上有城市孩子所缺少的吃苦、耐劳、朴实和上进,只要多给他们机会走走看看,还是能赶上城里的孩子。”——蒋茂堂
从2001年第一所“新苑学校”起,蒋茂堂就用土办法开设了“校园电视台”。每周一、周五下午放学后,在教学楼一楼大厅一台三十多英寸的电视上会播放校园电视节目。
“你看,我们的学生多有风采!是想象中的泥娃娃吗?”蒋茂堂翻开校园电视录制的照片,两位主持人身穿校服站在红色幕布前,手持话筒面带微笑。
给孩子们创造更好的平台,是这位校长的良苦用心。他说,打工子弟上不了城市的公办学校,几乎享受不到任何公共教育资源,就像国家的“二等公民”。
为此,校长成了“社会活动家”。他联系城市规划展览馆这样的机构,带孩子们去参观;鼓励孩子们参加市里各种比赛;还通过宋庆龄基金会,邀请外籍老师、香港大学的大学生给孩子们上课。
教务主任倪景珍在蒋茂堂手下工作4年多,工资最初只有600元,现在也不过1600元,但她还是愿为“新苑”工作。“老师和同学,都被校长的精神感染。”
倪景珍说,去年12月,学校组织作文比赛。老师没定题目,但很多学生写的都是校长让他们感动的事。初一的黄文洪写了一篇《一双漏洞的鞋》,他记录了自己转学到新苑学校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一位白发多于黑发的中年人,鞋底还漏了一个洞。后来问同学才知道,他就是校长。
“谁说打工子弟不如人?虽然起点低,但他们身上有城市孩子所缺少的吃苦、耐劳、朴实和上进,只要多给他们机会走走看看,还是能赶上城里的孩子。”蒋茂堂对学生充满信心,不放过一切机会鼓励大家自尊自强。
三名“神七”航天员上天,航天员的海报马上贴满校园。蒋茂堂在周一“国旗下的讲话”中说:“三名航天员叔叔都是农民的孩子,他们通过努力获得成功,航天员叔叔的今天,会不会是你们的明天呢?”
“会——”
路在何方
“难道打工子弟学校就只能这样被撵来撵去?”——蒋茂堂
这次“被蒸发”,蒋茂堂卖了学校的课桌椅、办公桌和食堂的锅碗瓢盆,但几年来社会各界捐助的钢琴、教具、篮球架,他通通没卖,装了满满10辆货车运到燕郊一仓库。而他自己,则背着一大书包的材料,到处奔走。
2月26日,清华紫光公司的相关负责人给他发短信,称有一批书捐给学校。他说,至今没把学校解散的消息告诉曾帮助过学校的公益人士,“不知如何启齿”。
他灰心至极,叹气:总理不是说,要让那些有终身办学志向的人不受任何名利干扰诱惑,把自己完全献身于教育事业吗?现实中要做一点事,怎么这么难?
“难道打工子弟学校就只能这样被撵来撵去?难道只管拆、不管人?”蒋茂堂感慨,每次满怀激情的投入,换来的都是师生的黯然离散,他的心凉了。
旁白
在家人看来,蒋茂堂经常给困难孩子减免学费,又尽力提高教师工资,留给家人的实在有限。不过,家人没阻止他固执的投入,“新苑是我父亲的命。”大儿子蒋鸿飞说。
“老师,你不嫌待遇差就来吧,我欢迎你,孩子们感谢你。”教务主任倪景珍应聘时听到校长这句话,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但觉得这肯定是个好人。
采写/本报记者 蓝筠
摄影/本报记者 杨小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