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诊中国统计
经济学家十大建议
徐以升
居民消费物价指数CPI、平均工资、房价,失业数据、城镇化数据、居民收入数据、第三产业数据……日新月异的中国经济被统计数字描绘得更加纷乱,中国统计数据体系正在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和拷问。怎样以数字真实呈现中国经济,已经是局内局外人的共盼。中国国家统计局也正在以开放的心态迎接建设性讨论。
2009年底,国家统计局曾组织召开了一场专家学者座谈会,会议由博源基金会协助,共同会诊中国统计数据。经博源基金会同意,《第一财经日报》特摘登选编此次座谈会上的部分发言。
在座谈中,花旗银行亚太区首席经济学家沈明高即指出,随着中国经济结构的转型,我们的统计体系要从以制造业特别是工业生产为主调整到涵盖商品消费、服务业、城市化水平等在内的全方位统计。
历史学家黄仁宇在研究中国大历史时曾感慨,过去的中国不能做到“在数目字上的管理”,成为错失现代化机会的原因之一。中国的统计工作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成为中国经济走向现代化的重要标志,但显然这一工作还有更大的改进余地,而且当下更显迫切。
1提高统计透明度
汪涛(瑞银首席中国经济学家):第一,在现有的框架下,我觉得有一点可以做的,就是增加透明度。如果统计局能把一些指标的具体涵盖范围解释清楚,就会解释掉很多混淆。
有以下几个数据指标方面可以增加透明度的:一是CPI的权重,可以把详细的分类和权重定期公布出来。二是固定资产投资概念、固定资本形成概念的解释。很多人讲到固定资产投资增长30%多,应该解释清楚其实这是一个投资支出的概念,不是国民经济核算里固定资本形成的概念。三是社会零售总额和消费数据要解释清楚,目前零售总额只包括了物品,没有包括服务,其实统计局是有对服务消费的统计的,国家统计局最近几次报告会的时候,都提到消费、投资和净出口对经济增长的贡献,这里头肯定是包含了服务,不光是从零售来说的。但这个数据并没有在国家统计局的网站上公布出来。
马骏(德意志银行大中华区首席经济学家):我想先讲统计透明度的问题,政府公布的许多数据在质量方面受到一些质疑,相当程度上是由于数据处理的方法、数据来源、原始数据、覆盖面、流程等不为公众所知,造成误解和被动。其实,如果在上述方面主动增加透明度,公开更多的统计细节,只会减少不必要和不公正的公众质疑。
2建设环比数据体系
曹远征(中银国际董事兼首席经济学家):希望加强对短期宏观经济分析中环比的计算。从实用角度讲,研究短期宏观经济形势,建立环比体系效果更加明显,希望能在这个方面进一步加强。其中一个工作方向是宏观短期指标中怎么样消除季节性波动。
马骏:应计算和公布环比经济增长数据。比如,环比GDP一般比同比提前约两个季度反映经济拐点。在经济变动迅速的阶段,环比与同比往往显示相反的经济活动走势,如果决策者和投资者、企业只能看到滞后的同比数字,就会对决策造成误导。
梁红(中国国际金融公司资本市场部董事总经理):第一,环比的计算、公布和使用。环比的东西自己都可以做的,但是如果不把这个做成大家都接受的、权威性的计算,我们在今后的政策建议和形势判断时还是有可能有很大的误差。
3怎样改进CPI
曹远征:比如CPI统计中篮子的选择,食品的比重、通货膨胀率等问题。现在有一个感觉,CPI和PPI走势不一样。CPI与M2的滞后期不一样,国际上一般6个月左右,我国长达18个月。与此相关的,货币乘数的变动情况一直不清,也就是说我们现在不大能建立货币供应量与CPI的关系。
马骏:建议公布CPI、PPI的权重。希望公布正式的CPI权重的细节,和权重调整的历史。公布虚拟租金的计算方法和所用的房价以及租金回报率的假设。希望公布正式的PPI权重,和权重调整的历史。希望公布PPI的同基指数。经济学家在作预测时需要这个时间序列。
汪涛:第三个观点,讲到通胀和消费者物价指数,我想补充两点:一是增加CPI支出的种类,二是改进服务品价格的计算。当前我国的CPI数据,没有反映服务类价格的真实变化,不仅仅是房价,也包括医疗卫生和教育等方面。
一个准确的CPI特别重要,因为将来中国的汇率政策肯定是一步步更灵活,货币政策要盯住的这个锚肯定是要稳定物价,如果物价衡量本身都有问题的话,就无法让汇率和货币政策去盯住这个锚,因此CPI对以后的政策尤其重要。
4应制定产能利用率和存货指标
马骏:应调查和统计并及时公布分行业的(实物和价值)存货数据。存货变动是影响短中期经济周期的重要因素,但在目前统计体系中无法体现。
在统计上,没有存货数据,就无法解释固定资产投资增长与实际资本形成增长之间的巨大差异。对企业家和投资者来说,对存货水平变动方向的了解有助于对今后几个月需求走势的判断,避免生产、投资决策的失误。
应该公布主要行业产能利用率的时间序列数据,这对企业和投资者作决策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也是国家采用科学的行业调控政策的必要的数据基础。虽然我们常讲要防止产能过剩,但到底过剩多少,什么利用率是正常的水平,还缺少准确的数字。从经济学家的角度来看,产能利用率的时间序列的数据可以用来测算企业投资等对利用率的反应函数,是判断固定资产投资和整体经济走势非常重要的指标。但目前在国内还没有可用的数据。美国统计和公布7000家企业的产能利用率时间序列,中国可以借鉴。
曹远征:从微观角度来讲,关注产出的一个中间指标是存货。现在大家都说过剩,这个过剩有两种含义:一个是资金面的,即流动性过剩;二是产出面的,即产能过剩,这两者之间的联合环节是库存变动。过去分析库存变动基本是用流动资金作为替代。但目前看来,流动资金不完全形成存货。
汪涛:产能利用率和库存变化非常重要。有了这些微观数据才能决定社会上是不是需要这样的投资。另外,搞清产能利用率对宏观政策的方向也至关重要。宏观政策调控也要看这些指标,不能光看通胀,因为尤其在全球化背景下,在可贸易品劳动生产率大幅提高的时候,通胀可能显现不出来,但产出缺口、产能利用率能帮助确定宏观政策决策是该紧还是该松。
乔虹(高盛中国经济学家):如果在产能利用率数据和存货数据方面能更上一层楼的话,从统计上来说,确实能够对经济精准度,以及对政策的判断上有很大的帮助。
比如存货方面,在楼市方面,房地产的存货,现在到底有多少卖出去了,有多少没卖出去,这个数字是值得商榷的。我们在跟开发商的个别沟通之中观察到,他们基本上对此类官方数据,甚至包括一些房地产咨询公司做的此类数据完全不屑一顾,因为他们知道很多数据是假的。
不仅是房地产方面存在着存货(量)和价格的数据缺陷,在劳动力市场,就业(量)和工资(价格)的数据也是有进一步改善空间的。
5重视规模以下企业问题
王小鲁(中国经济改革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第一,规模以下企业的统计问题。按照上一次经济普查数据简单推算,工业就业人数中规模以下的工业企业,加上从事工业生产的个体户,就业人数应该占工业就业人数的44%左右,接近一半。但是目前日常的数据中没有规模以下的统计。现在全口径的工业数据,只有年度的工业增加值和GDP核算中的工业部分,建议在日常统计中增加规模以下企业的指标。规模以下企业可能在增加值上占的比重不大,但是在就业上确实很重要。
沈明高(花旗银行亚太区首席经济学家):第三,还有一些指标,比如中小企业的统计问题。我们现在一方面说民间投资不足,另一方面统计局公布的数据中却显示民间投资增长迅速。在城镇固定资产投资中,包括内资企业投资,内资企业中则把国有企业单独列出,将国有企业从内资企业中剔除,我们就可以得到内资非国有企业投资,可以大致代表民间投资,而这个数字最近也增长很快。到底是我们现在对民间投资不足的判断有误,还是统计数字失真呢?问私营企业,私营企业也没有什么投资的计划;问银行,银行对中小企业的贷款明显不足,很难理解今年以来内资非国有企业投资增长到底是来自什么地方。
马骏:这一点在消费数据上也是如此。应该扩大零售统计的覆盖范围。目前,分行业零售总额仅公布限额以上企业数据,但限额以上企业仅占到零售总额的约1/3,应该提供全规模零售总额的分行业数据或估计数。
另外在消费数据上,应该公布剔除政府采购的零售数据,真实反映居民消费需求的走势。目前的月度零售数据中的20%以上是政府和政府出资的团体采购。由于政府支出有许多不确定和政策因素的干扰,所以零售数据难以反映真实的居民消费能力和变化。经济增长越来越需要靠民间消费拉动,所以统计数据也应更有效地反映这个变化。
6完善居民收入统计
王小鲁:刚才几位专家说到消费数据是被低估了,我认为居民收入数据也被低估了。
目前统计数据揭示的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才1万多,城镇10%的最高收入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3万多,这样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水平,能解释现在房地产市场持续高速增长的状况吗?低估居民收入,导致我国的房价和家庭收入比非常高,即便把最高收入居民这块算上也很难算到一个和房价之间的合理比价。
我前几年做一个分析,通过一些调查数据推算,最高10%的城镇居民收入,应该是9万多,但当时统计数据是2.8万左右。这样一来,特别是对高收入居民的收入和消费的数据失真可能是很突出的问题。我国的居民收入数据是入户调查做的,调查户不愿意接受调查或者只填报工资收入,工资以外不填,这样一来收入数据被大大低估。
实际上,高收入群体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水平如果被低估的话,整个居民收入水平其实也是被大大地低估。这样一来,我们现在面临的结构问题,包括消费和储蓄之间的关系问题、居民消费和政府消费之间的关系、消费和投资的关系问题,都需要重新考量,这涉及到基础数据是不是可靠的问题。
7改善城镇化水平指标
沈明高:我们现在统计的城市人口比较模糊,有时候是按户籍统计,有的时候按照常住人口统计,我们更需要一个按照是不是享受了当地政府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和教育福利等方面的城市人口,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化指标。
从这个角度来划分,衡量城镇化的意义可能更大一些。更重要的是,怎么样随着结构的调整把城镇化的水平反映得更接近于现实。比如说,到底有多少家庭长期住在城市里面,这些人口很可能成为未来城市就业和消费的一个很重要的力量。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城镇人口基数,失业人口很难调查。
所以,需要建立一组合适的、动态的城镇化指标,对把握未来中国的就业和消费等等至关重要。
8第三产业漏统影响统计质量
曹远征:我国GDP统计的“生产法”和“支出法”两个数列合不到一起,很大一个问题就是在对第三产业统计处理方面。每次全国普查数据与平时公布的数据有较大差异,基本发生在对第三产业的数据调整上。仔细看来投资、消费和出口都与第三产业非常相关,第三产业的漏统严重影响了数据质量。
王小鲁:这是特别突出的问题。刚才我说到规模以下缺的是工业部分,但是服务业这块,规模以上企业数据也没有。做服务业的分析很困难,如果做短期数据的话我们不得不用工业数据来代表整个经济运行数据,偏差比较大。因为服务业变动只有一个年度数据,缺很多信息,希望统计局在这方面再努力,能够尽快增加对服务业的统计。
9大结构疑问:消费被严重低估
王庆(摩根士丹利大中华区首席经济学家):从统计数据对中国经济短期形势的判断非常关键,但是更重要的是现在有一个问题越来越说不清,那就是中国经济最基本的结构,包括消费不足的问题、投资过剩的问题,甚至上升到中国经济增长方式可不可持续的问题。
如果经济中最基本的关系,投资占GDP的比重、消费占GDP的比重,不均衡到使像我这样相信中国经济有可持续增长的人都觉得不可信了,说严重一点,会影响整个统计体系的可信度。按目前数据衡量的结构,中国经济将会面临灾难性的后果。
我个人认为,中国经济是完全可持续的,而且我不认为中国有过度消费的问题,也不认为中国有过度投资的问题。但是我把这些跟我的海外投资者讲起来,他们说你讲这些有什么用,是中国自己的统计数字,我们只能相信数字。
我的直觉是,中国的投资占GDP肯定是高估了,换个角度,就说中国消费占GDP的比重肯定是低估了。这个问题我也跟长期研究中国经济,也是在重要领导岗位的老师做过交流,他们也同意这个观点。
具体来讲消费占GDP的比重,中国现在是40%不到,我认为这里面服务业消费恐怕是被严重低估了。比如从住房消费来讲,我们通过统计数字做一些测算的话,中国住房消费占居民消费的比重也就是3%、4%,这个显然跟我们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实际上这个里面很可能就涉及到如何测算虚拟租金的问题,这完全是一个统计游戏,但统计上的问题会影响大家对整个经济形势的判断、对经济长远可持续发展的判断和对中国经济政策战略的判断。
其实中国的消费一点都不低。我们可以在中美之间做一个比较,都说美国过度消费,美国消费占GDP比重超过了70%,我们比较中美一些质量相似的东西,比如啤酒、牛奶、汽车、用电量等等,我们直接比较中美的消费量,而不是比较销售额。另外比如金融业、通信业,因为金融业和通信业在中国都是垄断,把几个大公司的营业收入算一下,大概差不多吧,然后跟美国做一个比较。
这样一算下来,中国消费是美国的35%到40%,而官方数据显示中国的消费是美国的15%到16%,消费比实际低估了100%,如果这个是正确的话,我们一些对中国经济最基本的判断,过度投资、消费不足的判断,恐怕也不一定会成立。
梁红:以支出法计算的经济结构,存在很大的疑问。多年来,关于投资过剩、消费不足的共识反映了很多支出法数据的偏差。如果中国消费真的只占GDP38%,我们的经济早垮了。这个偏差用常识判断大约10个百分点,不管从什么角度估计。但是如果这个判断不是一个共识,不是权威性的、有统计局官方数据支持的判断,实际上在政策的导向上,在大家争论的时候会得出错误的判断。
比如我记得2005年底的时候,H 股一个季度内翻了一倍,为什么呢?因为当年统计局做了一个调查,一下查出少算了17%的GDP 来,全部在服务业上,大家一下重新评价投资占GDP的比例、银行贷款占GDP比例等问题。最后的结论是,如果投资高估了,GDP还低估了,就说明我们的消费低估的幅度非常大。
所以,我觉得经济结构的调查要持续做,不能说过几年做一次,不管从存量、流量上到底投资消费的比例是多少对中国未来几年的政策选择都非常重要。
10关注存量指标
哈继铭(中国国际金融有限公司首席经济学家):刚才大家谈的都是GDP、CPI,都是流量指标,我这里想谈一下对存量指标统计的重视。大家可能通常听到有人说,中国创造GDP,但不创造财富。有的人还举极端例子,某某城市建地铁,建的时候计入GDP 了,倒了,第二年清理这些废墟,又计入GDP。这是个极端例子,但是从这可以看出对存量指标统计的重要性。
这个问题跟王庆刚才谈的也有一定的关系,就是中国投资占GDP的比例看起来很高,但是资本存量占GDP 的比例却不是那么高,是不是有的投资浪费了?中国最大的问题可能不是产能过剩,而是产能浪费,不是投资过多,很多房子二三十年就不行了,得扒了重盖,没有可持续的存量在那儿。
过去我们也看到很多乡镇企业产能是过剩了,但是它生产的东西不好,最后只能是淘汰,淘汰重新再造新的,这个反映的不是产能过剩,而是产能的浪费、投资的浪费。同样,今天也是这样,很多过剩的产能,不能适应环保、节能的要求,将来早晚淘汰。而淘汰了,就不在资本存量里面了,那么多年来的投资,最后没有创造出应该创造出的那么多的资本存量,说明投资效益是非常低的。
另外,老百姓的存量是财富,现在有居民收入的统计,但是财富有没有提高并不知道。财富体现在百姓住房存量、股票存量、银行存款等,我觉得这个方面的统计有很大的加强空间。
目前可能存款数据知道,但是对于其他财富的统计是比较欠缺的。即使存款里面也有很多文章可以做,是不是大部分存款财富集中在一小部分人手里?有人常常说加息,增加利息收入能够增加老百姓的财富收入,但也有人反对,认为中国20%的人掌握着80%的存款,加息只能是拉大贫富差距。
所以,这些指标的统计,不仅是一个统计问题,它在别的层面会被上升到一个对最终重要经济政策的决策因素。当然还有其他存量指标,可能过去重视得不够,过去的关注点过多地放在流量指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