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鞋业阴云：人民币升值压力测试的浙江样本

　　握在手中的手机突然轻轻响了一下，徐晓杰下意识地看了看，抬头解释：是银行发来的最新汇率信息。

　　“这几乎是我每天的规定动作。”这位浙江奥康鞋业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奥康）分管生产和外贸的副总裁对东方早报说，“每次一收到，我都会第一时间查看汇率是不是有变化。”

　　奥康瓯北国际产业园外贸部的报价负责人董明建非常理解上司的这一举动，“对做外贸的企业来说，汇率的变化首先直接影响到的是产品出口和订单。”

　　此时，这家位于“中国鞋都”浙江温州的中国最大民营制鞋企业的一名普通制鞋工人陈建林正在车间里认真地操控着机器。他知道，每天经手的约1000双皮鞋，数月后可能被运往欧洲或者美国，但并不清楚昨晚美国国会筹款委员会有关人民币汇率的听证会与自己有多大关系。他眼下最大的愿望就是多赚点钱，然后能在老家县城买套像样的房子。

　　但徐晓杰知道，“奥康每年外销皮鞋将近400万双，主要从事外贸订单生产的瓯北国际产业园有2000多名工人，一旦人民币升值，影响有多大不言而喻。”

　　事实上，不仅中国有关部门和行业协会正在重启人民币压力测试，正如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姚坚周二所说的那样，“对所谓的人民币汇率升值压力测试，每一家企业心中都有一本账。”

　　3月底的温州乍暖还寒。温州甚至国内制鞋业的当下态势，在人民币升值阴影笼罩下，恰如这天气，冷暖难辨。

　　人民币汇率是无期徒刑

　　提到“人民币”，操作工陈建林首先想到的是老家的房价。

　　陈建林老家在湖北襄樊枣阳市。“县城房价现在是每平方米1300元，如果买个120平方的，加上装修，起码要20万。”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攒够钱。

　　由于是技术工，已在奥康工作5年的陈建林算是“高收入工”，每个月能拿到3000元左右的薪水。尽管如此，他还是能省则省：租住在距离工厂约15分钟路程的一个15平方米的房子里，月租加水电费200元；尽量在公司食堂吃饭；业余娱乐为上网、打牌，至于消费，“提都不敢提”。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老家房价上涨。

　　来自湖南常德市桃园县的普工李红霞每月工资只有1800元左右。“除去房租、手机费，有点不够用。”这位成型C线的领料员悄悄说。但她暂时还没有回老家的打算，“有技术还好一点，没技术的话，即便回去也找不到好工作”。

　　尽管有着各自的烦恼，但工人们看上去工作还算稳定。不过，一把看不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高悬在中国广大劳动密集型的中小出口企业头上——一旦出口市场遭遇变故，将对它们造成直接且致命的打击，而出口市场正与人民币汇率密切相关。

　　目前潜在的最大阴影来自于美国。国会山上，美国议员们频频对人民币施压，称由于人民币被“严重低估”，进而使中国在国际贸易中拥有了“不公平的竞争优势”，造成美国对华贸易的巨额逆差，因此要求以征收反补贴税等制裁形式报复中国，以逼迫人民币升值。纽约州民主党参议员舒默昨天威胁，他将敦促国会在5月前就议案进行投票，不论奥巴马政府是否在4月15日的财政部报告中正式将中国归入汇率操纵国。南卡罗来纳州共和党参议员葛兰姆也帮腔同意让国会尽快采取行动，因为中国汇率改革的步伐实在太慢了。

　　“我几乎每天都在网上关注美国的最新动态，”奥康瓯北鞋业制造中心总经理郭勇说，“人民币如果升值，将给我们皮鞋出口带来很大的困难。”奥康最大的两个出口市场是欧洲和美国，分别占出口额的2/3和1/3；而在客户数量方面，美国占了2/3；奥康还在美国设立了分公司，主要从事接单任务。

　　对出口市场受阻所导致的影响，包括奥康在内的中国鞋企已深刻领教。之前的“麻烦制造者”是欧盟的反倾销调查。

　　来自中国皮革工业协会的统计显示，从2006年到2008年底，反倾销税导致中国输欧皮鞋销售额降低20%，直接导致中国约2万名工人失去工作。尽管在反倾销税实施过程中，奥康并没有裁员，但其出口增长速度却受到了极大限制。奥康副总裁徐晓杰认为，“对企业来说，反倾销好比是有期徒刑，忍个一年半载也就过去了，而人民币汇率（升值风险）却是无期徒刑，不知道刀子什么时候落下来。”

　　陈建林从自己收入的变化直观感受到了反倾销的影响。他说，去年由于订单减少，工资收入因此下降。所以当听说人民币升值可能再次带来订单的减少，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也许，我还得再多打拼个几年。”他最后说。

　　报价要与汇率赛跑

　　董明建又要准备站上跑道了，这一次他的“对手”是人民币汇率。

　　这位奥康瓯北国际产业园外贸部报价处的负责人说：“这两年汇率还比较稳定，不需要太担心，按照当日的汇率签订单就可以了。”但如果人民币升值，情况就完全两样了。

　　董明建上一次与人民币汇率赛跑是在2008年。“那一年人民币升值突破7元大关，并且连创汇改以来的新高，我们每天都在"报价"上斗智斗勇，压力非常大。价格高了，客户承受不了，订单就流失；报低了，损失大。”

　　外贸企业每笔订单大致经历如下过程：与国外客户洽谈，确认价格、交付等条件；将订单交工厂生产；产品交付。“由于皮鞋订单的流程大多要2个月，报价如果跑不过人民币升值速度，就会亏损。”

　　他举例，一笔订单如果是500万美元，签合同时，美元对人民币汇率为1∶6.9，2个月后为1∶6.7，差价达0.2元人民币，“因汇率改变，直接收益就要减少约100万元人民币”。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与某位欧洲重要客户商谈，双方争执不下，最终分管副总出面，才最终把价格定下来。“作为外贸业务员，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与客户沟通，为公司争取最大的收益。”

　　奥康瓯北鞋业制造中心总经理郭勇也碰到过同样的事情：有一位欧洲客户希望奥康按他的价格签，并承诺如果达成协议，下一次可以多下些单子，“最终我们的态度是不能为了做订单而做，这不是多几双少几双鞋的问题。”

　　也有跑输汇率的故事。徐晓杰坦言2008年是自己压力最大的一年，“很难把关，很难作决策。客人天天抱怨，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在哪个点的汇率比较合适。”徐晓杰说，汇率刚开始出现剧烈变动的时候，由于没经验，有笔生意造成了100万元人民币的直接损失。

　　人民币升值的另一个重要后果是，带来了生产、经营成本的提高，进一步压缩企业的利润空间。记者获得的资料显示，以出厂价15美元的普通女鞋为例，从2006年到2008年，原料价格从10.05美元涨到10.85美元，劳动力成本从2.23美元涨到3.3美元，水电及物流成本从0.18美元涨到0.23美元。扣除其他综合费用，节省0.32美元。出口单价升至16.2美元，这双鞋的毛利润却从1.1美元下降到0.7美元。再加上人民币持续升值减利0.29美元，出口退税减利0.3美元，一双鞋的税前利润，从2006年的1.2美元降到2008年的0.21美元。

　　徐晓杰说，尽管利润减少，但由于奥康接的订单多为高档鞋，出口价格国内最高，所以仍有较大赢利空间。而更多的包括温州在内的国内鞋企尽管异常努力，收效却甚微，纷纷在与人民币汇率的赛跑中败下阵来。

　　2008年，企业倒闭潮席卷中国，鞋企更是“哀鸿遍野”。在温州，来自该市鹿城区鞋革行业协会的一组数据显示，全区283家会员企业中处于停产半停产的有47家，倒闭的有26家，合计占了企业总数的25.8%；而瓯海区的693家规模以上企业停产的有42家，占规模以上企业的6.1%；半停产73家，占规模以上企业的10.5%。

　　在影响鞋企的各种因素中，人民币升值成为主要因素之一——来自温州鞋革行业协会的分析报告预计，由于各种综合因素，估计最少挤压了企业尤其是外贸企业15%以上的利润。“尤其一些只做出口的纯外贸企业，汇率变动对它的影响，是第一位的。”徐晓杰说，2008年是前车之鉴。

　　锁定汇率保值避险

　　新一轮的人民币升值压力“黑云压城”，似乎几成定局，争议更多的是升值方式，其冲击力到底有多大，尚无准确答案。

　　董明建认为，目前制鞋的成本仍高企，比如劳动力成本，“在"用工荒"背景下，不提高工资根本招不到人”，以奥康为例，已将保底工资从去年的1000元提高到1500元，每月多增成本100万元。“目前鞋企的平均利润就8%左右，如果人民币再升值，无疑雪上加霜。”

　　2008年，奥康另辟蹊径，设立“成本处”严格控制每个生产流程的成本。该举措为公司一年节约生产成本超过1000万元。“但这种通过内部挖潜创造出来的成本优势，最终会被人民币升值带来的成本所抵消，节约的成本跑不过汇率变动因素，就只能提价了。”董明建坦言。

　　但提价势必会造成订单流失。即便奥康认为自己在国际市场上竞争力主要体现在规模效应、工艺水平和多年积累的美誉度上，但这种优势是否对所有客户都具有吸引力，尚是未知数。所以，对由此可能带来的订单流失，也并无足够把控能力。“客户的流失是不可控的，”徐晓杰说，“他们可能会把订单转移到越南、印尼等成本更低的地方。”

　　“订单是企业的生命线，”郭勇说，“即便现在我们不缺乏订单，也需要考虑，万一人民币真的进入新一轮升值轨道，国外潜在客户如果不来中国，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弥补生产线的闲置。”

　　当然，也有可以控制的，比如防范汇率波动风险。目前，奥康正将与此相关的举动提上日程。董明建介绍，公司做的最多的是远期结售汇业务，通过锁定汇率来保值避险。“比如，我们预计到下个月可能会有一笔一定金额的订单，并预计人民币可能会涨，就与银行签订协议，约定未来的汇率，到期时按协议汇率办理结汇。”他说，“如果和银行锁定的是6.8，无论汇率怎么变，银行都必须按这个汇率跟我结汇。”

　　与此同时，在与国外客户签订单时，奥康也开始尝试将汇率变动因素考虑在内。郭勇说，合同中都会有专门条款约定结算时的汇率，“这个汇率是充分协商的结果，你让一点，我让一点，采取折中方案。”董明建介绍，公司有一些关系较好的长期合作大客户，经双方协议，产品售价将随汇率波动而调整，“如果在此期间人民币升值，对方将给予我们部分价差补贴。”

　　不过更多的中国中小鞋企恐怕没有如此大的议价能力，他们大多集中于每双鞋4-5美元的低档市场，必须在“亏本”和“弃单”之间作出抉择。

　　“弃单的决定并不容易作出，一些重要客户的生意不能不做。失去一个重要的客户，可能多年无法挽回，所以必须冒赔本的风险。”温州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会长周德文说，人民币升值对刚刚从金融危机缓过劲来、尚处于脆弱回暖期的中国中小出口企业，很可能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无论如何，我们暂时不希望人民币升值。”徐晓杰说，“如果有机会，我想对美国的政客们甚至奥巴马总统说，现在世界经济刚刚回暖，人民币升值不是一个当前应该讨论的议题，稳定的贸易环境比什么都重要。同时，也希望中国有关部门能正视传统劳动密集型出口产业由于利润微薄而难以承受人民币升值压力的现实，给企业更多准备时间。”

　　董明建则表示，他的国外客户也反映，希望中国汇率保持稳定，“毕竟，中国是世界制鞋大国，而订单的转移需要个过程，他们也希望双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