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与海鸥》 |
德维尔潘 我将参加2012总统大选
我想说毫无疑问的“是”。即将到来的大选年中,我会更加有力地参与其中,继续我的政治生涯
本刊记者 李宗陶 实习记者 印青 王梦怡 发自上海
3月16日,法国前总理多米尼克•德维尔潘悄悄出现在复旦校园。
瘦高个儿,银灰头发,黝黑皮肤,挺拔的鼻梁后面有双深陷的眼睛,沉着打量着新的环境和不断出现的需要握手的人们。手指细长,让人不免想到钢琴和雕塑。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宗教学系教授、汉学家魏明德告诉记者,德维尔潘这次来是想了解全球化背景之下,中国知识分子对于国际交流、对话的想法,属于私人会晤。
此时距离“清泉门”事件落下帷幕、他本人被判无罪,不过一个多月。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清泉门”是一桩案中案。1991年,密特朗任总统期间,法国曾向中国台湾地区出售武器,事后高达5亿美元的回扣返还法国,受益者中有一批政府高官。不久,传递回扣款的埃尔夫石油公司高官席尔旺曝光,但其中究竟有哪些高官一直是个谜。
2004年,在法国司法部调查这宗售武丑闻时,有匿名举报者向预审法官提供了一份名单。
名单是从卢森堡一家名叫“清泉”的国际金融公司流出的,名单上包括时任财政部长、现任总统萨科齐。举报者称,这些人就是售武案中收受回扣的人,并通过“清泉”公司洗钱。
法国司法部门调查后认为,名单是伪造的。而随后两年的调查发现,下令对这份名单进行追查的,恰好是2004年担任外交部长的德维尔潘。
德维尔潘与萨科齐都是执政党“人民运动联盟”成员,两人在内政方面多有分歧。德维尔潘曾被视为前总统希拉克钦点的接班人,“清泉门”丑闻曝出时,正是二人争夺党内总统候选人提名之际,所以媒体怀疑德维尔潘是“清泉门”的幕后主使,目的是打击政敌。
2007年5月,萨科齐当选总统,德维尔潘辞去总理职务。
2009年,萨科齐提起诉讼,声称要将“罪犯”“挂上屠夫的钩子”,而德维尔潘则成为被告;“清泉门”案遂被称为法国10年来最精彩的司法大戏,因为出场者全是法国政商两届、情报部门的头面人物,甚至牵涉到包括前总统希拉克在内的国家首脑。
7月5日下午,在警察和检察官代表的陪同下,两位法官及办案人员在德维尔潘位于巴黎市的住宅中搜查了整整6个小时。
9月,司法部门开始审理此案,德维尔潘被控共谋诽谤,共谋伪造文书、赃物,背信,盗窃等4项罪名。如果罪名成立,德维尔潘将面临最高5年的有期徒刑和4.5万欧元的罚款。
2010年1月28日,法庭宣判。这天正是萨科齐的生日,观察家们预测法庭将向现任总统献上一份生日礼物。
巴黎轻罪法庭法官花了一个多小时念完厚达326页的判决书,德维尔潘出人意料地被判无罪,理由是“证据不足”。萨科齐放弃上诉。
真正的赢家是观众席上5亿美元的回扣分享者们,他们受“国防机密”保护,没有一滴污水溅上身。
走出法庭时,德维尔潘说了两句话:“经历了多年的审判,我的罪名总算洗清了。”“我希望掀开生命中新的一章。我将着眼未来,为法国人民服务。”
分析家们赶忙对这个结果给出解读,譬如,德维尔潘从一开始就小心行事,从来不留任何字迹,也没有任何录音,这令他洗清嫌疑;譬如,德维尔潘非常聪明地引导法国舆论,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阴谋受害者”,从而扭转了一开始对他不利的氛围——庭审结束时,大多数法国人都同情德维尔潘。
分析家们还认为,这一结果与以往同类案件如出一辙——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但它宣告了德维尔潘在政坛的“重生”。
尊重他人价值的共和气质
复旦大学宗教学系李天纲教授告诉记者:“通常,欧洲政治家有着跟美国政客完全不同的立场、措辞和风度。德维尔潘身上有着典型的共和气质。”
今年57岁的德维尔潘出生于摩洛哥首都拉巴特。“德”字代表着他有贵族血统,而“维尔潘”则是其祖先受土封疆的称号。为拉近与民众的关系,德维尔潘曾有过把“德”字抹掉的念头。
在政治家的身份之外,他是诗人、小说家、拿破仑研究者,以及3个孩子的父亲。
长女玛丽芳龄24,现居纽约,是世界级超模。她在名校念商科时,就为法国《ELLE》杂志拍摄过一组照片,之后又为纪梵希一款带名媛色彩的香水代言。跟布什侄女——曾在悉尼大学攻读人类学、后迈入时尚圈的劳伦•布什一样,玛丽成为众多媒体追逐的对象。
她对媒体说,感谢父亲给她“一段不平凡的童年经历”。
玛丽在美国出生,在印度长大,常常跟外交官父亲绕着地球搬迁。无论是喜马拉雅山麓,还是中非大草原,都留下了这对父女的足迹。
“我很早就懂得如何与不同的文化对话。”玛丽说,父母没有把她“圈养”在领馆区,而是随她跟穷人小孩玩在一起,从不同的人和事中学习知识,体会“他人的价值”。
10岁时,当她重返巴黎,不知电梯为何物。一次参加完小朋友的生日派对后她放声大哭,“我无法理解,生日派对上居然没有大象,没有骆驼,没有蛇……巴黎好闷啊!”
这种对于他人价值的尊重,不过是德维尔潘的共和气质在子女教育方面的延展。2003年2月14日联合国安理会的讲台上,还有一番更加打动人心的流露——
据中国前外长唐家璇在《劲雨煦风》中的记述,当天时任美国国务卿鲍威尔作了长达1小时的陈述,拿出许多“新证据”,来表明伊拉克拥有并藏匿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美国对伊拉克宣战是多么必要。
美国“大哥”表态之后,有艺术家气质的德维尔潘用诗一般的语句发表了讲话——
“表面上看,选择战争似乎更快一些。但我们不要忘记,打赢战争后,还需建设和平,那将是漫长而困难的。而核查提供了另一种选择。通过核查,我们可以在有效、和平解除伊拉克武装的道路上每天向前迈进。
“战争之路并不比核查之路短,也不能通向一个更安全、更公正、更稳定的世界。战争的结果历来是失败。在当前情况下,使用武力毫无道理。
“在联合国我们是理想的守护神,我们是良知的捍卫者,那属于我们的沉重责任和无限荣誉应该引导我们给和平地解除武装以优先权。”
接着,他注视着鲍威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这就是一个古老的国家,我的法国,一个古老的大陆,我的欧洲,今天要对您说的话。”
鲍威尔沉着脸。会场内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2005年9月,已经卸任的鲍威尔接受美国广播公司采访,公开承认他在安理会那次陈述、那些“新证据”中确有不实之处。他说,毫无疑问这是个污点,将永远成为他个人记录的一部分,令他痛苦。
这种对于他人价值的尊重,也体现在德维尔潘辞职后的一系列政治活动中。譬如,他一直担任国际瓦伦贝里基金会荣誉会员。这个基金会以拯救数千犹太人的瑞典著名外交官拉奥尔•瓦伦贝里命名,致力于人类历史上大屠杀事件的反思和教育。
欧洲政治,可供中国借鉴
对他人价值的尊重,也贯穿在德维尔潘与复旦教授们的这场私人对谈中。
全球化背景下,各国首脑坐下来,常常你说你的、我讲我的,着眼于自己的价值、恐惧、需求,很难实现真正有效的沟通——德维尔潘用亲身经历描述了国际舞台上经常上演的“独角戏”和“空谈”,而“达成共识”对参与者又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他清醒地看到:“我这样的政治家,从办公室走出去也带着个人身份和强权力量。这些人聚在一起很难建立起真正的沟通。因为我们遇到的都是跟自己观点一样的人,连反对派的言论你都不能获悉。‘独角戏’就是因为你已经不知道你是谁了。”
他用一个天生演说家的语调说,文明的对话需要一个高于国家的基本原则、一个国际社区。他提到刚果在西方大国支持的战争中无辜死去的500万人,“500万啊,没人在意。”
他强调分享:分享优先原则,分享应急方案,分享工具,这样才能一起推动政策的制定和实施;他也强调沟通,这是减少“独白”和“空谈”的机制,而目前,国际系统缺乏真正的民主精神,常常是凭武力说话。
二战后,法国不仅排在了美国的后面,而且排在了元气大伤的英国后面。对自身地位衰落的忧患意识激发了戴高乐式的“忧患爱国主义”,直接影响了像德维尔潘这样的欧洲政治精英看待世界的方式。
德维尔潘继承的正是戴高乐精神:相对衰落不等于甘居平庸。虽然在“硬权力”上法国不可能回到拿破仑时代,但是,法国的政治精英们利用法国依然存在的“文化权力”优势,奉行与英国相比相对独立的外交政策,在国际联络中发挥作用。
在德维尔潘的著作《鲨鱼与海鸥》中,字里行间既有对法国地位衰落的无限感慨,也有对法兰西民族悠久、光荣历史的自豪。他隐喻道:当今世界是一个“鲨鱼”与“海鸥”并存的世界,“鲨鱼代表强权和力量,海鸥则代表正义和秩序”,“鲨鱼在大海中翻腾,扑杀猎物,海鸥翱翔在蓝天,倾听世界的声音”。
他显然更倾心于“海鸥”的世界。他呼吁压缩使用暴力的空间,扩大宽容和尊重的神圣空间。他提醒美国新保守主义者:武力征服或用武力的方式将民主强加于人丝毫不值得赞赏,有节制的权力才是可以接受的。
复旦大学宗教学系客座教授、新加坡三一神学院前院长钟志邦教授则提出现实的尴尬:很多好的想法、立足于分享的价值常常难以实施,很简单,因为给出想法的这些人不是政策制定者或实施者。
李天纲告诉记者,德维尔潘的姿态实际上是欧洲政治的一种代表。在完成对国家主义的反思之后,欧洲国家已经在尝试着模糊国家边界,向上扩展到盟区(欧盟),向下回归到社区(基层)。而中国目前的问题是基层缺乏活力。中国在如何参与国际联络、制定政策方面,除了美国,有必要借鉴欧洲政治的思路。如果学美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成为一个超级大国,推行强权。
而眼前这位法国政治家告诉我们,在国际舞台上争取“文化权力”,也是一条路径。
被领馆人员护送到下一个场地之前,德维尔潘先生颇有风度地坐下来,回答惟一到场媒体的提问。
人物周刊:一个半月前您刚从“清泉门”的噩梦中解脱出来,您怎么看这个过程和结果?
德维尔潘:一生中,我们可能有很多路要走,一些好走,一些很难走,它们一起构成了生活。我不喜欢在那件事情中所经历的东西,但我愿意去思考另一些方面:一个人应该完成所有困难的事情,做好所有应该坚守原则的事情,加强自身力量;不应该让境况处在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和所具备的能力之外,应该用足你的能力。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这件事是有益的,它令我面对职责和义务。面对这些难题、这些复杂状况,你可以从中找到不受影响的因素,获得“免疫力”,获得追求正确、加强力量的能力,然后复制这些能力——你知道了你是谁、走到了哪一步,然后用你的身份、能力、强项去发展出更多属于自己的解决问题的能力。
人物周刊:您打算把这件事的真相写出来吗?
德维尔潘:我不想用奇巧的词汇写一本关于我个人或国家的政治活动的书,但我喜欢写在学习中得到的东西,比如诗歌、小说,而不是自传。我认为意象、比喻所传达的信息比自传中那些东西要来得更强烈。对我来说,不被消极的、反面的力量所左右,向着正确的方向行动,这才是最重要的。
人物周刊:您计划参加2012年的总统大选吗?
德维尔潘:这正是接下来几星期我将决定的事情。这周在法国,我们已经举行了第一轮选举,就在周日。结果对于现任政府来说非常非常非常糟糕。
我认为这将使人们重新认识政治并决定谁更有能力维护新想法新规划。我相信在去年没有参与到政治中的人们。我将让自己在推动新想法新规划方面谋得一席。
(对你的问题)我想说毫无疑问的“是”。即将到来的大选年中,我会更加有力地参与其中,继续我的政治生涯。
(感谢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宗教学系利马窦-徐光启学社为本次采访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