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年2 月21 日,绵竹市富新镇杜茅村,35 岁的曾小艳已经有6 个月身孕。地震夺去她 的8 岁女儿. |
2009 年4 月4 日,绵阳市游仙区魏城镇莲花村, 39 岁的张素华再次怀孕7 个月(双胞胎),她在魏城小学读书的13 岁儿子也死于地震. |
3 月25 日,第六届国际新闻摄影比赛(华赛)评选结果在上海揭晓,《中国人口报》摄影记者潘松刚的黑白组照《中国大地震丧子家庭再生育孕妇》获得第六届华赛新闻人物类组照金奖。他用影像记录的“再生育档案”,讲述了2008 年汶川地震后一个个触动人心的“再生故事”。
文/ 刘旭阳 图/ 潘松刚
2009 年12 月4 日, 四川绵阳市404 医院妇产科出现了令人讶然的一幕:一名男性摄影师出现在一间产房,用手中相机记录下新生儿第一声啼哭的模样。但现场没有人责怪摄影师的不合时宜,医生和母亲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37 岁的王晓琴已经不是初为人母。她有过一个10 岁女儿,在北川县曲山小学读书,不幸于汶川地震中遇难。现在,时隔一年之后,王晓琴又剖腹产下一女婴——依照中国政府在地震灾区的“再生育全程服务行动项目”。
正如评论家赵青所说,这是一组复杂的照片:无论直视镜头的被摄女性,说服自己可以按下快门的摄影师,还是阅读照片的受众,恐怕都会怀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从死到生的矛盾和反差始终存在。照片揭示了大灾大难后的平静,面对死亡却孕育新生命的希望,柔弱、平凡女人的坚强和伟大??
摄影师名叫潘松刚,供职于国家人口计生委下属的《中国人口报》。由于他在此方面有10 年采访经验,加上计生部门对震后再生孕妇持续帮助所赢得的信任,被摄者与拍摄者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
潘松刚出生于1967 年9 月,当过4 年体育教员,1993 年5 月开始做专职摄影记者。他在接受《外滩画报》专访时说,“我跑了10 年的农村报道,一年中几乎有一半以上时间扎根在中国农村。那里有许许多多的故事需要你去记录,而再孕母亲无疑是其中最感人的一篇。”
心伤与希望之间
2008 年5 月12 日发生的汶川特大地震,导致许多父母痛失爱子。据四川省计生部门调查,地震中有子女死亡或伤残的独生子女家庭近8000 个,其中死亡约3700 个,伤残约3800 个;有生育意愿的丧子计生家庭共计6000 余个。
在都江堰地区,85% 以上再孕妈妈都属于35 岁以上高龄产妇,在分娩安全、胎儿出生缺陷等方面的危险系数都大大增加。为此,震后第78 天,中国政府安排1 亿元专项经费,在灾区启动“再生育全程服务行动项目”,为这些夫妇发放“再生育免费服务卡”、建立再生育技术服务档案、针对每对夫妇提供个性化全程服务。截至2009 年9 月30 日,灾区已有2500 名妇女孕育新生命,1170 名婴儿健康出生。
然而,新生命毕竟降生在重建中的家园,近乎赤贫的家庭必须面对生存难题。新妈妈们要承受怎样的压力和风险?新生儿能否帮助她们摆脱灾难的阴影?潘松刚心里不无疑问。
早在震后第二天,潘松刚就与同事赶到灾区,目睹了当地的悲惨景象和丧子父母们的无助和绝望。但他在摁了几下快门之后,泪水便模糊了双眼,再不忍心用镜头去刺激他们。
直到2009 年春节前,一次朋友小聚时又聊起汶川,再次勾起潘松刚用镜头记录地震丧子家庭重新孕育的想法。春节过后,他开始利用周末时间,实施自己的拍摄计划。
两年来,他接触了许多再生育孕妇,发现她们的情绪和生活状况都有很大改变。尽管很多人仍然生活在板房区,但照片上的她们却流露出忧伤的凄美和宁静的尊严。
绵阳市安县秀水镇柏林村的陈绍翠,丈夫在地震前作过直肠癌大手术,地震又夺去他们唯一的女儿,双重打击让她近乎绝望。经人口计生人员多次劝慰,她才逐渐恢复生活的信心。
去年2 月第一次见潘松刚时,陈绍翠虽已怀孕,可仍忧心忡忡。几个月过后,抱着新生儿子、从新房走出的她没有了往昔的愁容,变得笑容满面。80 多岁的公公看到小孙儿就乐得合不拢嘴,丈夫望着襁褓里的儿子激动地说:“这就是我的希望啊!”很多再孕育新生儿的母亲,都经历了这样的转变。
在绵竹市汉旺镇凌法村,潘松刚见到了廖昌会。她告诉摄影师:“我儿子非常听话,成绩又好,本来再有一年就考大学了,可是地震??”娃儿走了,夫妻俩躲在帐篷里,整日以泪洗面。这期间,许多志愿者都来安慰她,她决定为这些远方的亲人做些事,便到安置点伙食班,成为一名志愿者。这样的融入使她感受到温暖,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如今她家新房盖起,第二个女儿也出生了。
最让潘松刚由心底尊敬的再孕妈妈叫方远凤,是什邡市湔底镇双流村的妇女主任:“我第一次见到方远凤,是在地震的第三天。灾难发生后,她家也没回,一直在外面帮助救灾,安慰村里的妇女们。你想象不出,当听到女儿在地震中死去的噩耗时,她的痛苦和憔悴。仅仅几分钟前,她还在安慰其他失去亲人的乡邻。”
今年2 月,潘松刚回到什邡采访,看到方远凤已经怀孕。两个月后,她的小孩已经出生。 一年间,方远凤从失去爱女的痛苦中逐渐解脱出来,脸上已看不到当初的憔悴。临产的当天上午,她还腆着大肚子,到再生育对象家里做工作。
小生命的诞生让方远凤焕发出新的光彩。她家已搬到城区,100 多平方米的房屋装修一新。对今后的日子,方远凤有更细致的打算。她说,“选择在城区买房,就是考虑到这里靠近学校,今后孩子的教育有保证。地震让许多人经历了一场噩梦,梦醒之后,人们还要重拾生活的信心。”
潘松刚的视觉记录告诉人们,汶川不仅有痛苦的面容和悲戚的眼神,也有阴霾散去后的希望之光。随着时间推移,灾难的阴影逐渐消失,但灾民的生活仍然需要关注,他们的心灵仍然需要抚慰,而新生命带来的希望可以帮助人们战胜天灾和恐惧。这也是潘松刚最希望表达的观点。
在采访过程中,这个壮实的东北汉子不止一次提及,新生儿的啼哭也让他本人愈合了亲历惨剧留下的心理创伤。
“灾难定格在‘5?12’,但感动与感悟会永远延续于我们的生命之中。汶川地震之后这两年,我采访了许多丧子家庭的再生育孕妇,为她们建立影像档案—既有泪飞如雨的哀伤,也有热泪盈眶的感动。在我的视野里,既有悲苦不堪的面容,更有挺立不屈的身影。”为期一年多的拍摄结束后,潘松刚在采访手记中这样写道。
潘松刚:“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
文/ 刘旭阳 图/ 潘松刚
B=《外滩画报》
P= 潘松刚
B:你记录这份“再生育档案”是何时开始的?持续了多久?
P:我从2009 年2 月开始拍摄震区孕妇,到2009 年12 月份才算告一段落,前后拍摄的时间近一年。汶川地震第二天,我就赶去灾区采访报道,当时最惨的就是看到很多失去亲人的家庭那种痛不欲生。大部分失去孩子的家庭,大人的情绪都很不稳定。我和计生委的干部觉得,当时拍摄是很不合适的,于是我放弃了拍摄他们的想法,开始单纯作救灾报道。那次我在灾区待了20 多天。
B:当初为什么会有拍摄震区怀孕母亲的想法?
P:2008 年10 月,我在与四川地震灾区干部聊天,他们告诉我,现在灾区人民的状态稳定多了,又恰逢国家在做“再生育”项目,这也是国家计生委的一件大事,我就开始计划前去拍摄。2009年春节前,一次和朋友小聚,又聊起汶川地震,再次勾起我用镜头记录汶川地震丧子家庭再生育孕妇的想法。朋友们都感觉不错,纷纷出主意帮我修正思路和想法。那年春节过后,我开始利用周末时间去四川,在成都、绵阳、德阳朋友的帮助下实施着我的拍摄计划。
B:这是个敏感的题材,是不是需要时刻小心,不去触及被摄者的痛处?
P:2008 年我初次接触那些丧子家庭,他们的情绪非常糟糕。只要有人提起他们的孩子,他们就立刻控制不住情绪,和你哭闹不停。2009 年4 月我去都江堰拍摄时,当地朋友仍然一再叮嘱我,不要与那些家庭提起地震中孩子死亡的事。我只能和他们说,我是为国家拍一些资料,一点孩子的问题都不敢提。北川稍微好些,拍摄前当地计生委已经作好了安排,提前把孕妇的情况介绍给我,同时替我与那些再生育母亲打好招呼。尽管如此,我也是一个个家庭拍摄,没让她们聚集一起,怕她们一起聊天时会谈到彼此失去的孩子,导致情绪不稳定。
B:在拍摄过程中,给你触动最大的是什么?
P: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那些家庭通过再生育一个小孩,彻底改变了原本的精神状态。有些人在最初我去的时候,情绪很激动,不让我拍照。但等她们生下孩子之后,纷纷主动找我去给他们拍摄照片。好多再生母亲,在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因为生了小孩,明显变成另一个人,兴高采烈地为你端茶倒水、给你糖吃,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悦。
B:再生育的确能平复她们的内心伤痛么?
P:肯定的。她们生孩子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生命的延续,这是那些家庭走出绝望的全部希望。
B:失去孩子的家庭是不是都希望再生一个?
P:是的,所有能生的,都会想再要一个孩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往后越难再生育,毕竟她们中的很多人已经错过了最佳育龄。
B:这组照片与你平时拍摄有什么区别?
P:拍这个题材,我用了哈苏相机和禄莱相机、50 多个胶卷,一共拍了70多个人。拍摄过程中,我用的全是自然光,即使在室内,借助的也就是门窗的自然光线,没有特意布光。因为所有刻意的布置,都可能让母亲们变得敏感和不自然。每个人来的时候,我都不是马上就拍,而是先和她们聊聊天,说些开心的事情,让她们放松。有的孕妇因为见过我很多次了,也不会陌生和紧张。
B:再生育会不会给灾民家庭造成新的负担?
P:失去子女的家庭如果想再生一个孩子,国家会给予多方面的帮助。再生育工程就是为了平复地震给人们带来的伤痛。灾区子女伤亡家庭的再生育技术服务工作,包括心理疏导、生育力评估、终止现用避孕措施、实施复通手术、相关疾病治疗、实施辅助生殖技术等6 项主要任务。人口计生部门还组织准妈妈定期进行孕期保健,对高危指征孕妇实施重点监护,组织她们到省级医疗机构进行产前筛查。对中、晚期孕妇实行“一对一”跟踪随访服务,通过电话等方式了解孕妇的身体情况。为确保安全分娩,人口计生部门制定了应急方案,把每一位临产孕妇平安送达定点医疗单位。成功分娩之后,人口计生服务人员在第一时间上门随访,指导科学育儿,送上奶瓶、奶粉等物品,这些都是免费的。现在农村上学是义务教育,孩子不要家里出很多钱。
B:拍完这组照片,你心里有没有会获奖的预感?
P:没想过。我今年还想再拍一些,等到明年看看是否办展览。说心里话,拍的时候,我是带着感情去拍的,没有任何参赛、获奖的念头。拍的时候,心里只想着:这是我应该去记录的。有些历史不做影像记录,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就像1980 年代计划生育初期,很多珍贵的资料现在就没有照片。那是我们行业记者的失职,这一点不是官话。
B:拍摄之后,你有什么样的感触?
P:拍他们的时候,我自己也挺痛苦的,每去一次就想起我在北川采访的情景。当时从四川回来,我几乎天天做噩梦,好长时间才调整过来。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应该去记录,去关心灾后的民众生活,因为这是一个深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