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读者报·影响力周刊
这是一个颇有深意的场景,政府炸封当地黑煤窑,在通过“安全排查”后,三名川籍工人死于井下,涉及三条人命的严重事故,竟然找不出一个责任人
川籍民工葬身贵州黑煤窑
□ 本报记者 刘佑清 特约记者 文大章 发自贵州六盘水
孙家六姐弟最大的愿望是能有一张全家福。
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永远都实现不了”。
11岁的小学三年级学生孙雪,在辍学三个月后死于政府炸封的黑煤窑井下。一同死亡的还有她的父母,剩下孤苦无依的孙家五姐弟欲哭无泪。
疑问显而易见,政府炸封黑煤窑,既然通过了正规的程序,为何三个川籍运煤工人会死于井下?更大的疑问是,这三条人命究竟谁来负责?
安全排查中的“意外”
小孙雪在黑煤窑井下背煤,持续工作了3个月零14天。
2006年9月1日,这个本应该上小学四年级的11岁小女孩,“因为成绩太差”而选择了辍学,转而到村上一家黑煤窑背煤。她辍学背煤的另一个理由是,“能帮父母多分担一点”。
十几年前,小孙雪的父亲孙映明和母亲王成英从四川泸州一个小山村来到六盘水大湾镇。“希望干一番事业”的他们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给黑煤窑挖煤、背煤的工作。
在大湾镇一间矿区报废房屋里,孙映明夫妻陆续生下小孙雪等六个子女。
小孙雪在家排行老三,没有户口,最大的姐姐孙丽15岁,最小的弟弟年仅3岁。六姐弟就靠父母给当地黑煤窑挖煤、背煤生存。
“他们开始给一家姓王的挖,后来又给村支书黄德贤家挖,最后才帮王文举家挖。”子女中,唯一有户口的大姐孙丽模糊地记得父母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孙丽还记得,父母曾经提到过,王文举家的煤炭质量好,可以卖个好价钱,家里的生活也会更好过。
大湾镇黑煤窑给工人的工资是,以挖出并运到窑口的煤炭重量计算,90元一吨。孙家三口人,连挖带运,“一天也就100多块钱,妹妹帮忙能多挣10多块钱。”
除了辍学的小孙雪要背煤以外,每逢周末,大姐孙丽和二姐也会丢下书包,和父母妹妹一起,在黑煤窑背煤。“这样可以帮父母多增加收入”。
在部分当地人和一些外来人眼中,黑煤窑成了“唯一的活路”。然而在当地相关部门眼中,黑煤窑是最大的安全隐患。
六盘水市钟山区安监局局长王荣在接受影响力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对待非法采煤窝点(即黑煤窑,记者注),发现一个处理一个。”
2006年12月14日,和三个月以来的工作一样,小孙雪跟着父母在王文举家的黑煤窑下背煤。
与此同时,大湾镇政府、镇派出所、钟山区国土局、安监局四个部门“联合执法”,准备在这一天炸封海开村已经发现的黑煤窑。这样的炸封对于四个部门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先清理井口和井下人员,确定井下无人,待所有人员都撤离到安全距离以外时,再埋炸药,引爆。”
尽管一切都在按照程序运作,但还是出现了“意外”。这样的“意外”造成了原本清贫的一家人家破人亡。
同样是这一天的下午2时,大湾镇某学校,正读初三的大姐孙丽刚到教室,拿出课本,准备上课。
邻居来学校找孙丽,让她赶紧收拾书本回家。“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看到邻居的脸色极为难看。”孙丽想把书就放到教室,被邻居劝阻。她没有想到,这间教室,她再也进不来了。
跟着邻居,一路飞奔到家。邻居才告诉她真相,“你父母亲出事了,连11岁的妹妹也遭了!”孙丽顿时呆了。
孙丽想去出事的地方看父母和妹妹“最后一眼”,却被相关人员阻挠。“他们把遗体从通风口拉出来,然后直接拉到殡仪馆。”从邻居们后来陆陆续续的口述中,孙丽知道了父母尸体的去向。
而在整个过程中,剩下的孙家5姐弟,只能呆在家—一处居住了十多年的矿区报废房屋里。
协议方式人命私了
2006年12月22日,由时任大湾镇党委副书记陈涛主持的协商会举行,并签下一份协议书。
协议写明,补助孙丽一家三口死亡补偿费、丧葬费、抚慰金等约18万元,并给予孙家五姐弟每人每月生活保证费150元、大米15公斤,孙家五姐弟的九年义务教育费用由镇政府承担。
然而,这样的补助并不能解决孙家姐弟的实际困难。
“他们给我们的18万块钱,扣除安葬费和修房子的钱,就只剩下12万,而且必须我们都满18岁了才能支取。”大姐孙丽说,如今,他们就只能依靠每人每月150元的生活费生存。
因为没有成年,孙丽在哪里都是童工。三年多的时间里,她先后到手机卖尝小餐馆、药铺等地方打工。没有一样工作的月工资超过600元。
2009年上半年,为了能够生活下去,孙丽毅然选择了去城里一家药店打工。然而却换来一系列的担忧,2008年的一次洪水,最小的弟弟放学后不小心掉进河里,被路过的一位学生家长救起;2009年春节,弟弟又发生了一次车祸,“送到医院的时候,手脚都不能动。”
更为糟糕的是,弟弟妹妹没有任何照顾病人的经验。孙丽说她曾经两次在家晕倒,“不懂事的弟弟妹妹仍旧嘻嘻哈哈看着电视”。
孙丽选择去城里的另一个理由是,“去政府拿钱的时候很难受。”一个直接的例子是,孙丽去政府拿钱,因为摔了一个烟灰缸,便被一位办公室工作人员打伤,血流不止。“在场的三位镇长无一人出面制止”。而这次的“孙丽被打”是因为“政府的补助晚给了一个月”。“洋芋和点油就得一顿”,没有补助的这段时间,孙家姐弟吃了一个月的炸洋芋。
“就是想要靠自己挣钱”,孙丽还清楚地记得父母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什么都没有,没有吃的,没有穿的,五姐弟窝在破房子里瑟瑟发抖。”
在城里工作了几个月之后,孙丽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弟弟妹妹都接到城里来。这就意味着,免费的义务教育没有了,自己反而每学期还要缴纳上千块钱供弟弟妹妹读书。“虽然压力大,但我能照顾他们,还是觉得挺好的。”
黑煤窑主“东山再起”
大湾镇,海开村。黑煤窑聚集地带,当地人称“西山”,属于六盘水管辖,与威宁、赫章交界,是难以治理的“三角地带”。
“西山的黑煤窑有上百口”。记者在实地走访时,当地村民说。正因为如此,这座小小的山坡聚集了当地村民、黑煤窑老板、外地赶来的挖煤民工等近千人。
孙映明一家就是从四川赶到此工作的挖煤工人。原本希望靠黑煤窑“发家致富”的孙映明,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永远留在了黑煤窑,剩下五个没有任何生存能力的未成年孩子。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黑煤窑老板告诉记者,“搞黑煤窑的老板,遇到出事了,有钱就赔,没钱就跑。”
王文举属于后者。在孙丽的父母和妹妹出事后,王就不见了踪影。要求煤老板赔偿一事,也只换来王妻子一句“给你们拉两车石头”,过后,也就不了了之。
然而,时隔半年之后,当孙丽再次踏入王家的时候,她意外地看到王文举回来了。“而且又重新开起了黑煤窑1
“我说想再帮他们家称煤,但被他拒绝。”孙丽说,她不明白为何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家居然还能继续开黑煤窑。
一位当地知情人告诉影响力周刊记者,就在记者赶赴六盘水之前,王文举还在开黑煤窑。
上述那位黑煤窑老板说,“出了事的煤老板,在风声松点的时候,大多会再回来继续搞黑煤窑。”
在孙丽看来,政府以协议的方式与自己“私了”,无形之中,包庇了黑煤窑主王文举。她需要讨一个说法。为此,她先后两次进京反映问题,“一次就是20多天,住最便宜的旅馆,吃油条包子”。信访后,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要求贵州煤矿安全监察局协调省政府对事情进行处理,“但都没有结果”。
如今的孙丽连仅有的一份药店工作也放弃了。她全力奔走于社会中,寻找能够帮她讨回公道的人。她希望借助媒体的力量,进行有效的监督,甚至“还遇到过两个假记者,开始听了我的事情以后信誓旦旦说要帮忙,后来他们去采访了镇政府之后,就杳无音信了。”
三条命换不来一个责任人
在一份《大湾镇人民政府关于处理孙丽家庭困难的情况》的资料上,如此叙述该事件的发生,“2006年12月,我镇在炸封无证煤窑过程中,孙丽父母意外死亡。”
“他们一句话就将我父母定性为意外死亡,而且丝毫没有提我11岁的妹妹也被炸死的事。”孙丽不能理解,何为意外死亡,时至今日,也没有人能够给她解释清楚。
同样,究竟谁要为孙映明一家三口的死负责,亦成了一个暂时无解的悬念。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五条规定,安全生产设施或者安全生产条件不符合国家规定,因而发生重大伤亡事故或者造成其他严重后果的,对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节特别恶劣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一个棘手的问题是,孙映明等三人是在政府相关部门炸封黑煤窑之后死亡的,而非王家煤窑发生事故造成,究竟是追究王家的责任还是相关部门的责任?
六盘水市中山区国土局局长覃莉蓉的解释是,“炸封的是别人家的煤窑,但震到了孙家工作的那家煤窑。”
有目击者称,当时政府炸封的正是王文举家的黑煤窑,这与相关部门的解释相悖。
而在事发后由贵州煤矿安全监察局水城监察分局牵头成立的调查组将此次事件认定为“突发性公共安全事件”。
“我们在执法过程中,还是很严格的,不会危害别人的生命财产安全。”覃莉蓉说,“黑煤窑本身就是非法的,该打击就要打击。”
颇有深意的是,大湾镇镇长陈涛的说法与覃莉蓉的说法稍有出入,“现在我们都不讲法律了,看到就埋起炸药给他炸了。”他的理由是,“你要按正规的法律途径,要评估,评估完了之后才能炸封,这个过程至少要两个月的时间。”
陈涛介绍,炸封一个黑煤窑,首先是走访了解,调查是谁开的,然后是通过国土部门,邀请有资质的部门进行鉴定评估,该黑煤窑盗窃了多少国家资源,评估之后,再进行炸封。黑煤窑主则报告公安,公安上报检察院,检察院批捕后,再逮捕黑煤窑主。“整个过程需要的时间是漫长的。”
当记者试图通过镇长陈涛面见王文举,了解真相,陈涛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孙丽觉得,涉及3条人命,这么严重的事故,居然没有追查一个责任人,太不可思议。
“我觉得这个事情和炸封黑煤窑没啥关系。”覃莉蓉强调,当地人都知道私挖滥采是违法的,我们也曾经多次宣传,这种行为是盗窃国家资源,是违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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