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
特约撰稿_慕容雪村 摄影_李伟(除署名外)
2009年12月29日,天还没亮,作家慕容雪村走出家门。
在启程去江西上饶前,他甚至写好了“遗书”,向家人告别。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以一个身家百万“老板”身份,潜伏在一个狂热而扭曲的地下传销世界。
在中国内地,传销以非法的地下形式存在着,被形象地称为“老鼠会”。1998年,国务院发布《关于禁止传销经营活动的通知》,对整个传销业进行封杀。但是,这并没有打压住传销者的狂热。2008年,根据中国反传销组织调查,除西藏外,所有省市都活跃着他们的身影。至少上千万人,在充斥着谎言、欺骗的传销江湖里被“洗脑”,坐而论道地幻想着一劳永逸的财富。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尽管在媒体报端,时常可以读到一些有传销经历的人写的故事,但是,在卧底了23天后,慕容雪村告诉了我们一个更为鲜活而立体的传销世界:他们住的房间是怎样的?听到他们磨牙、打嗝、放屁的感觉是什么?两人同睡一张床上,盖着有浓浓汗脚味的被子时又有怎样的感观?
2010年1月22日,慕容雪村逃离传销窝点,凭借翔实的举报材料,协助江西上饶警方端掉了23个传销窝点,抓获传销人员157人。但这并没有让他快乐一点,他已经深感到传销的可怕,“如果时间再长些,把我终日浸泡在谎言之中,所见无非恶人,所闻无非歪理,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
“在传销窝点潜伏二十多天,总算活着出来了。”2010年1月27日,消失多日的他,在微博上发布了第一条消息。现在,他正根据此次亲身经历,创作一部纪实“打黑”作品,书名暂定为《你怎能如此无知》(本刊摘选了其中一部分内容),预计6月出版发行。
传销类型
●拉人头 打着“网络营销”、“人际网络”、“连锁销售”、“资本运作”、“网络销售”、“特许经营”、“直销”、“加盟连锁”的幌子,以介绍工作、从事经营活动等名义欺骗他人离开居所地(从甲地到乙地)非法聚集参与传销活动,俗称“老鼠会”。
●骗取入门费 打着“电子商务”、“网络直销”、“加盟店铺”、“网络电话”、“网赚”、“基金”、“网络教育”等旗号发展会员敛财的网上传销。
●团队计酬 假借直销名义,以合法公司为掩护,以销售商品为幌子,以高额返利、高额回报为诱饵,通过发展加盟商、业务员、优惠顾客等形式发展下线,以参加者发展下线的销售业绩为依据计提奖金的团队计酬的传销行为。
传销势力
现在全国除了西藏外,所有省市都活跃着“异地传销”的身影,目前全国参与“异地传销”的人员至少上千万,数目触目惊心。
全国传销猖獗的省市有:
广西、河北、山东、天津、河南、安徽、陕西、广东、湖北、湖南、辽宁、江西、贵州、云南、山西、江苏、吉林、浙江、四川、内蒙古、黑龙江、宁夏等省份的大部分大中城市和部分县市,均聚集了数万乃至十万的传销分子。来源:中国反传销联盟2008年统计
“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
2009年底,我照常到三亚过冬。居处离海很近,终日游泳、闲逛、吃海鲜,偶尔在电脑上敲几个字,不成篇章,只求有趣。慵懒闲散的午后,我常躺在椰子树下读书,读《国王的人马》、读金圣叹歪解唐诗,偶尔也会翻两页法兰西斯的传记,海边阳光明媚,我晒得像个精壮剽悍的非洲恶棍。出版社的朋友催我抓紧写作,我口头答应,却迟迟不肯动笔,感觉一辈子游手好闲也挺好。
有一天刚从海里爬上来,小庞打我手机,问我了不了解所谓的“连锁销售”。小庞是我的朋友,为人忠厚老实,曾帮过我很多忙。我说这有什么不了解的,麦当劳、肯德基都是连锁销售。他说不是这些,而是一种新事物,只要交3800元……我觉得不对劲,问他到底销售什么,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也没销售什么,就是推广一种模式。”这下我有数了,说这肯定是传销,你千万别上当,赶紧回来。
几天后他回到三亚,对我说起里边的情况,种种奇闻令人叹为观止,还说每人每天只有3毛5的菜钱,我很是怀疑,说这恐太离谱了吧,这年头3毛5能买到什么?他一口咬定:“真的,不骗你,有时还不到3毛5呢。”
这个名为“香港华兴国际贸易公司”的传销团伙在江西上饶,小庞也是被人骗去的。他个子不高,也不算漂亮,谈过几次恋爱都不成功,现在30岁了,很想找个女朋友结婚。他有个同事叫阿英,有天忽然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小庞大喜,阿英说她和那女孩都在上饶,一时见不到真人,只能先看看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叫小琳,小庞给我看过,很年轻,笑得非常灿烂,眉眼酷似著名的主持人曹颖。小庞很是着迷,用手机跟她聊了几天QQ,渐渐不能自拔。
小琳说自己在上饶开了一家女人饰品店,生意十分红火,一个人忙不过来,想让他过去帮忙。好像还有一些肉麻的话,“同甘共苦”、“共创美好明天”之类。小庞也是昏了头,没搞清楚状况就毅然辞去工作,买了张火车票直奔江西。到那之后才发现不对头:根本就没有店,小琳和一伙河南人住在一起,什么事都不干,成天无所事事地闲逛。他越想越起疑,最后忍不住给我打了电话。
听小庞介绍完情况,我当时就决定要混进去。他有点犹豫,说那伙人不简单,肯定有什么背景,要么是政府暗中支持,要么就跟当地黑社会有勾结。我这些年听过不少传销故事,心头也有点顾虑,不过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硬着头皮跟他打保票:“放心吧,肯定没问题。”
这个传销团伙不限制人的来去,只控制人的思想。小琳以谈恋爱的名义把他骗去,只有女朋友之名,绝无女朋友之实,不让碰,不让亲,连手都不让他牵。最让小庞生气的是她的举动,据说有一天小琳穿得很漂亮,跟一个河南帅哥出去了一整夜,熄灯时还没回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小庞问她,她也不说。为此两人大吵了一架,小庞怒不可遏,提起行李拂袖而去。
小庞对女孩子没什么办法,我让他给小琳发短信,还是我出的主意:“昨天在海边走了一夜,一直在想你”。等了半天没见回复,我想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干脆凉凉再说。刚回到住处,小庞的电话就来了:“他们同意让你过去!”
那时圣诞节刚过,海边游人如织,我订了机票,回家收拾了行李,心情一直很平静。晚上翻了翻书,看到两个和尚讨论生死,一个说:生则一哭,死则一笑;另一个更加豁达: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我合上书胡思乱想了一阵,想自己不算什么名人,可毕竟在电视上得瑟过几次,万一被人认出怎么办?活了35年,虽然没什么成就,不值一哭也不值一笑,毕竟还有留恋的东西,万一回不来了……
“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这是我在微博上的留言,算是给读者的交代。我父母双亡,只有一个至亲的弟弟,我把衣物、手机和银行卡都给了他,还偷偷地写了一封信,交给一个朋友保管,如果两个月后没有我的消息,他就会把信交给我弟弟。
2009年12月29日,起床时天还没亮,窗外星火点点,海面上有一层朦胧的雾气,像柔美的轻纱。我草草洗漱完毕,听见隔壁房里弟弟微微的鼾声。我进去看了看,他睡得正香,灯开着,枕边有本看了一半的书。我替他关了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他小时候的样子,转身出了家门。
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我叫郝群,山东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做生意,卖过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搞过广告……
这段话是我编的,在此后的20多天,我一再重复,最后自己都差点信了,做梦都在给学生上课。以前我很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迷传销,后来渐渐明白: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去上饶之前,我自恃有点阅历,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决不会被洗脑,现在不敢这么说了:我在里面只有短短的20多天,而且别有用心,时时都要警惕,所以才能保持清醒。如果时间再长些,把我终日浸泡在谎言之中,所见无非恶人,所闻无非歪理,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天知道。
2009年12月30日下午,出版社的朋友派了一辆车,送我和小庞到江西新余。(怕他们起疑,我们没敢说坐飞机。从三亚到上饶只有一班快车,可惜不经过南昌,只能到新余坐火车。)开车的柳师父很健谈,说他有次被朋友拉去听直销课,听到中午12点,他说饿了,要吃饭,朋友不让,说课还没上完,我们先唱歌,唱着歌就不饿了。柳师傅大怒:“这他妈的算什么事?不正常嘛,唱歌能顶饭吃?”
此后的20多天,当我饿得头晕眼花时,无所事事地闲逛时,躺在狭窄的床上不敢翻身时,我都会想起柳师父的这句话。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饿了要吃饭,冷了要加衣,花自己的钱不用跟别人请示……我在上饶见过60多人,有一些算得上阅历丰富,有一个还是大学生,他们了解历史掌故,知道什么是白矮星,甚至能给我讲解什么叫普朗克常数,却唯独不懂这个:饿了要吃饭。
那个大学生叫郑杰,是被他妹妹骗去的,洗脑之后,他又骗了自己的母亲,还想再骗自己的父亲。我试图给他讲道理,他反过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哥,你现在不懂没关系,慢慢就会明白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你要有信心,只要吃得苦,我们一定会成功。”这就是我们的大学生。传销组织趁虚而入,打着“爱国”的幌子,以“两年赚500万”为美妙前景,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道德蛊惑,将他们迅速地拖入泥潭,迷乱其心智,操纵其行为,一旦美梦破灭,出路只有两条:要么为罪犯,要么为炮灰。
上火车之前,我和小庞在酒店开了一间房,把可能遭遇的各种情况都想了一遍,逐一设计台词。怕暴露身份,我没敢带自己的手机,为此专门编了一段:
我扮演传销人员:你这个朋友不是老板吗?怎么连个手机都没有?
小庞:哦,他的手机在火车上被人偷了。
我:你们两个大活人,连个手机都看不住?在哪里被偷的?
小庞:具体说不清楚,我记得到广州之前他还打过电话,过了广州才发现手机没了。
我:那你们没报警?
小庞:找过乘警,乘警说没办法,广州站上车下车的人太多,没法追查。
后来有朋友问我:“你没受过专门训练,居然在里边潜伏20多天都没暴露,怎么做到的?”我笑着告诉他:“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事事留心,定能心想事成。举个例子:我虽然不是坐火车去的,可那班火车经过的每个站我都能背下来,怎么样,像个真正的卧底吧?”
这当然是吹牛,我确实做了很多准备,可远远不够周详,有两次差点就露馅了,好在我命大,每次都能侥幸逃过,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背发凉。
传销人员每天挨饿 坚信每日进食量均由国家规定
他们每天都吃不饱,也不敢吃饱,他们全都深信不疑:每天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全是国家规定的!
2009年12月31日凌晨1点,我们抵达上饶。当时天很黑,气温只有零度左右,火车站的墙上贴着反传销的标语,根据我的经验,凡是严厉打击的,一定是泛滥成灾的。严打“双抢”的地方,多半都在城乡结合部;严禁卖淫的地方,多半都在发廊街。
事实证明,我的经验果然没错,在传销术语中,一个团伙就是一个“体系”,除了我所在的“本系”,还有数目不详的“旁系”、“友系”、“别系”,一个体系最少100人,最保守地估计,活跃在上饶市区的传销人员不会低于千人。
小庞说会有两个人来接站,一个是小琳,另一个外号叫“嫂子”。看得出来,他真是被小琳迷住了,一提起她就眉开眼笑,手舞之,足蹈之,一副踩到狗屎的模样。我不由得阴暗起来,想这小子该不会见色忘友吧,万一他把我卖了怎么办?
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琳和嫂子才姗姗而来,我穿的还是三亚的衣服,冻得两脚直跳,心里也有点愤懑,故意挖苦小庞:“看来你女朋友也没把你放在心上啊。”后来才知道,我错怪她们了,她们不是故意迟到,而是开了一晚上会,一直在商量怎么对付我。我自负聪明,却没有料到,从到达上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他们精心编织的鱼网。
小琳很年轻,嫂子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美爱靓的好时候,穿得却都很寒酸。小琳穿一件很旧的羽绒服,嫂子是一件灰扑扑的棉衣,衣襟处破了一个洞,露着灰白的棉花。她们十分热情,一口一个“哥”,叫得我心里暖烘烘的,还抢着帮我提包,不断地嘘寒问暖。嫂子特意关照:“哥,你终于来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报个平安,省得家人惦记。”我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想得倒挺周到。其实这不过是传销团伙内的惯例:见到新人,第一件事就让他给家里打电话,否则等他进了传销窝点,发现一切都不对劲,一个电话就可能坏了大事。
已经深夜了,只能搭出租车。的士司机要价15块,嫂子只肯给10块,双方剑拔弩张,谁都不肯让步,对峙了约有10分钟,我实在受不了了,钻进车里再也不肯出来,“价格战争”总算告一段落,司机嘟嘟囔囔地发动汽车。上饶城区不大,很快就到了,嫂子丢下10块钱,拔腿就跑,司机在后面连声嚷嚷:“这不行,你回来,回来!”我刚要掏钱,被小琳一把拽走:“别听他的,从来都是10块钱!”我无计可施,只能对司机抱歉地笑,心想她们俩够赖皮的。后来才知道,这个传销窝点最崇尚的就是节俭,能省一点就省一点,能捱一天就捱一天,一分钱掰八瓣,全都用来购买他们子虚乌有的产品,或者用作可笑的 “经营费用”,连自己的钱也不能随便花,超过5块要向推荐人请示,超过20块要向经理请示,如果违反了这些规定,就要坚决地“予以切割”,深牢大狱也无此严苛。
我去的第一个窝点位于带湖路,附近有一家沙县小吃。这顿饭不是夜宵,传销组织崇尚节俭,吃夜宵近乎犯罪,只能算给我摆的接风宴,我和小庞刚在火车上吃过,都说没胃口,嫂子还是坚持点了鸡汤、葱油拌面和蒸饺——她是真的饿了。后来我才知道,这顿饭和未来两天的“大餐”,全是小琳出钱。嫂子是过来帮忙的,吃她一顿也是合情合理,不吃白不吃。只见她俩食指大动,筷子纷飞,吃得极为香甜。蒸饺不够再加一笼、又加一笼,拌面不够再加一份、又加一份,老板看得直笑,小庞对我挤挤眼,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意思我明白:她们不是馋嘴,而是饥饿。他们每天都吃不饱,也不敢吃饱,传销团伙内有个愚蠢之极的说法,他们全都深信不疑:每天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全是国家规定的!
国家规定就是法律,当然不能违反,他们只能饥肠辘辘地硬捱着,上至18岁,下到54岁,人人都要挨饿,人人身体虚弱,我在里面23天,瘦了8斤,有个叫康喜的,进去半年,瘦了50斤。小琳亲口对我说过,她几次差点饿昏过去,那时她只有19岁,还在长身体。
吃完饭往外走,我指着对面一家酒店明知故问:“我晚上住在那里吗?”嫂子笑而不答,领着我走进一条黑黑的小巷,走上一条黑黑的楼梯,爬到4楼,门已经开了,室内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还有一股胶皮烧焦的味道。房里有几间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我坐在吱呀作响的沙发上,隐约听见有人说梦话:“不是我,是你,是这个……,是你……”我不禁恍惚起来,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还好,做梦的不是我。
在房里解了个手,大开眼界:那是我见过的最具个性的厕所,门上没有插销,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没有马桶,只有一个变黑发黄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个淋浴喷头,但没有热水器,也没有接进水管,因为传销组织崇尚节俭,不允许在房内洗澡。墙边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条细细的铁丝,上面挂了十几条毛巾,有几条已经洗破了,又脏又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馊味。洗脸池下有两个巨大的红塑料桶,盛满了污水,一个大铝勺晃晃悠悠地漂在上面,就像迷航的渡船。还有厕纸,全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散乱地装在一个破旧的红塑料袋内。
小庞后来告诉我:我刚进厕所,他们3个就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嫂子说:这人看起来可不简单;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说完他相视而笑,不过我对此一无所知,用红桶里的污水冲了冲便池,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感觉一切就像一场噩梦。
我睡门边那间卧室,怕影响别人休息,没敢开灯,黑暗中鼾声轰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我摸索着走到床边,床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烂棉絮,小琳说:“哥,你和小庞睡这张床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我很不情愿,皱着眉头问她:“我们俩……就一张床?”她说是啊,都这么睡的。我摇摇头说算了,我还是住酒店吧,我不习惯跟男人一起睡。作势要往外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个大男人,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小庞也劝,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来也没想走,算了,将就一晚吧。
怕夜里有变故,我没敢脱衣服,全副武装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顶,里面不知塞了几条棉絮,怎么抖都抖不平,盖在身上疙疙瘩瘩地难受。这肯定是传说中的“黑心棉”,盖在身上挺有分量,可一点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么美,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我本来以为另一头会好点,费了半天劲倒腾过来,那头味道更重。只好捏着鼻子钻进去,大口呼,小口吸,过了几分钟,咦,闻不到了,心情顿时一振。小庞渐渐睡着了,头东脚西,在床上画了条歪歪的对角线,稍一挪动就会碰到我。我使劲往里缩,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还是紧逼不放,在我脑后有规律地哈着热气。我把他推开,忽然听到另一张床上有人用河南话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来了,你啥时候来的?”我刚想回答,那人翻了个身,猛烈地磨起牙来。
床板太硬,怎么都睡不着,我数了几百只羊,越数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儿胡思乱想。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谈……
醒来天已大亮,客厅里有人嘎嘎地笑,我揉着眼坐起,对面床上有个老头正笑眯眯地望着我:“昨天来的?”我说是,他一咧嘴,露出两颗金牙:“来了就好,来了就是一家人!”这话过于亲热,我不知怎么回答,刚挤出一个笑容,他身边蒙头而睡的小伙子忽然坐了起来,张口结舌地瞪着我,瞪了半天,眼都没眨一下,我极不自在,正想下床,他忽然醒了,异常严肃跟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门大极了,把我吓了一跳,心想什么人啊,打个招呼都跟喝斥犯人似的。
这套房子有3个卧室,一共住了8个人。大嗓门小伙叫刘东,镶金牙的老头儿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儿子叫管锋,睡在厕所隔壁的小房间里,跟管锋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这套房里级别最高的“大经理”。他们都是河南农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团伙叫“河南体系”,以河南人为主,有近200人,此外还有山东体系、河北体系……据他们说,全国220个城市都有他们的战友,总人数高达700万人,这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但从之前媒体报道过的数据来看,全国搞传销的不会低于1000万人。
只有一个卫生间,所有人轮流登厕。他们都很节约,洗脸只用一点点水,连牙膏泡沫都不肯浪费,全都倒在污水桶里,留着冲厕所。有一会儿我感觉浑身发痒,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极为懊恼。
早饭不像小庞说的那么糟,有粥、有馒头,还有一盘拌了辣椒的榨菜。每个人的餐具都一样,全是黄色的搪瓷小盆,小庞用的是个破盆,搪瓷剥落,露着漆黑锋利的生铁,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后吹了几句牛,刘东满面堆笑走出来:“哥,带你出去转转吧?”旁边的人都含笑不语,我估计正戏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谈……一句话,尽量不惹人注意。凡是违反上述规则的,都叫“不利于低调”,那是要挨批的。不过当时我并不明白,只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刘东让我和小庞先下,说他和小琳一会儿就来。这“一会儿”就是几十分钟,上饶的冬天很冷,我们瑟缩着等了近10分钟,小琳出来,又等了近10分钟,刘东才慢悠悠地走出来。此后每天都是如此,下个楼就是长期工程,总要花个几十分钟。没办法,他们的时间太多了,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干,不做无聊之事,无以遣有涯之生。
根据我后来学到的知识,刘东是我的“引导人”,小琳是我的“推荐人”,看似无意的“出去逛逛”,实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早有安排。这正是传销的阴毒之处: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定力,否则很难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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