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经济参考报
后富士康时代的劳资调查(1)
经济观察报 记者 汪言安
“保薪”事件
6月9日下午5点25分，位于合肥市经济开发区锦绣大道182号的合肥统一企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合肥统一”）——合肥市第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家台资企业门口，一群身着工作服的男工围蹲在一块，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这个时间段是工人们一天里的第二个休息时间，有烟瘾的人都会选择这个时间出来抽根烟，然后去食堂吃晚饭，6点左右还要继续回到生产线上干4个小时，一天十二个小时被分成了三段。
他们的话题是当下的热点：富士康、本田、加薪。
“前两天昆山台资企业工人停工，但也没听说要加薪啊，罢工有什么用呢？”一名男工把手中快要燃尽的烟蒂弹到了好几米外，反问其他几个工友。
“也不能说一点用都没有，至少让老板知道他们有加薪的诉求，这些企业不是万不得已，基本上都不会主动给工人加薪的。”也在现场闲聊的男工常新（化名）情绪有点激动，“我们上次要不是闹了一次，我们现在的薪资水平都保不住了。”
一听常新说起此事，另外几个工友愣了一下，抬眼环顾四周之后，迅速起身，往厂内大院里走去。门口只剩下常新一个人。
常新吐了一下舌头，满脸无辜表情，“大家天天说别人的事情，事不关己的，一说到自己的事情，就像触电了一样。”这位已经在这家企业工作了三年多的年轻人悻悻地说。
随后，他情绪有些低落。他也不太愿意过多去描述4月份的那次事件，“纯粹只为保住现有的薪资水平。”
去年年底，公司内部传出要降薪的说法，理由是金融危机。但工人们一点都不认同这个理由，看着每天在厂子门口排着队拉货的大车，就知道即使是金融危机，对这样一个生产食品饮料企业而且绝大部分产品都是内销，影响不会太大。
“上班的时间没有变短，劳动强度也没有降低，一天十二个小时，原则上都是一个月一天不休的，为什么要降薪，即使要调薪，应该是加薪才对。今年以来物价上涨得厉害，钱越来越不值钱了。”常新说。
大家开始在私下琢磨，想一个法子来阻止老板降薪。“差不多酝酿了两个多月，起先大家还想着能与老板谈判，毕竟都不是想闹事的人。”
但通过努力之后，由于资方的强势，谈判根本就无法进行下去。“劳资关系根本就不对等，平等谈判的基础都没有，失败也在意料之中。”此后，有人提出，用罢工的方式迫使老板妥协。
一开始，这一提法直接被工人们否掉了。在很多人看来，尽管要面临降薪的风险，但没有几个人愿意放弃现在这份工作。虽然大多数人每天都要工作十二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一个月没有一天休息，但满勤下来，普通工人每个月拿到手的工资也有2000元左右，再多一点的，甚至能拿到2500元。这个收入，对大部分只有初中专学历的工人们来说，在合肥这个城市应该算中等水平了。
常新说，刚开始，很多工人担心被开除，但种种谈判的努力失败之后，几个有威信的工友打出了 “维权保薪”的口号。“没有想过要去向政府和有关部门求助，不如自己解决算了。”
据常新介绍，当天几乎全厂职工都出动了，“大概都是为了自身的权益，气势还不小，当然也明确提出这只是为了‘保薪’而没有其他目的。”
对于这场建厂以来的唯一一次停工事件，合肥统一的管理层有些意外，最终选择了妥协来平息这场风波，降薪计划也没有得以实施。
资方强势的根基
在合肥统一的很多工人看来，这次行动还是有成效的。常新则认为只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因为企业还是有不少工人为此付出了 “被离开”的代价。
本报记者就此事向合肥统一有关方面求证，但公司管理层拒绝对此事做出评价。
该公司一位不愿具名的基层管理者透露，老板一开始很愤怒，态度也很强硬，因为在老板看来，公司工人的薪资水平相比较周边其他工厂，已经算是高的了，而且还有大把的人想借各种关系进厂。
这位管理者自己的分析是，“当时正值深圳富士康‘第六跳’，老板怕动作太大引发其他不可控的事件，因此最终选择妥协。”
常新认为这就是一贯的资方强势：“人家给的薪水不算太低，想干的人又很多，想不强势都难。”
合肥市高新区一家生产电子产品的台资企业老板很自豪地给记者算了一笔账：现在在合肥台资企业普工工资平均拿到手的1500元左右，多加班的，能挣到2000元，以合肥的消费水平，足以养家糊口。
这位台商老板认为这个薪水对于没有学历和专业、又不用背井离乡的普通工人而言，肯定是能接受的。
他还以与合肥统一相邻的某内资企业为例，这家内资企业的工人一个月收入在1200元左右。“你比较一下，你愿意在哪里干？”这位台商老板反问记者。
来自合肥市台办的统计数据，截至2010年2月，合肥市有台资企业450余家，总投资额超过10亿美元。其中包括统一企业、旺旺集团、富士康赛博数码等知名企业。
合肥市经济开发区一位从事招商的人士也坦陈：“来合肥投资的台资企业，都是受到政府特别关注的，只要投资方的运营规则没有违反我们的法律，都是受到重点保护和扶持的，这从心理上来说也增加了资方的强势。”
这位人士还表示，这种强势不只表现在台资企业，所有能对合肥经济发展带来贡献的投资商，政府都不可避免地对其有所偏向，这也是很多地方的常态。
对于常新和留下来的工友而言，罢工毕竟还是保住了原有的薪资水平，下一步就不必再那么较真了，“留下来的人，再也没有人愿意提起此事。”常新说。
由于资方的强势，很多问题都被遮掩了。合肥市总工会副主席戴建军在2009年对几家非公企业进行调研时发现，某公司从当年4月份到6月底，部分工序实行连续的三班三运转，没有休息天，在换班的当天，工作时间长达16个小时，工人实际睡眠时间只有4个小时左右，大大超出了职工的身体极限。
劳资关系微妙
相比较后来愈演愈烈的富士康跳楼风波，还有广东佛山的本田罢工事件，发生在合肥这家台资企业里的风波，并没有引起外界太多的关注。但常新认为事件之后，“虽然表面上还在按部就班，但感觉和公司管理层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起来。”
尤其是近期以来，只要在生产线上，听到有人聊富士康的事，小组长立刻走过来喝止，态度非常严厉。即使有人聚集在一起说话，也会有一些管理者刻意走过来听听。
该公司一位住在厂里的工人透露，他们晚上休息的时候，还会就富士康事件的进展情况展开讨论。讨论中，有的人说着情绪会突然激动起来，甚至问，“你说上次我们闹狠一点，老板会不会给我们加薪”，问题一出，立即招来工友唏嘘。也有人认为还是没有达到效果，因为没有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自由时间，“只要不用每天都加班，一个月可以休息几天，即使不加薪也是能接受的。”
常新则认为这也只是图个嘴上痛快而已。在他看来，即使外面闹得再厉害，这里的绝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接受现状的。“这里不会有人因为感觉待遇不好或者工作环境不好去跳楼的，很多人还要靠这份工钱养家糊口呢。”
合肥市台湾同胞投资企业协会会长吴安国则向记者坦陈：“在富士康‘第六跳’的时候，我们在合肥的台资企业老板们就坐到一起来讨论这个事情，预测可能还会发生什么。我们认为，大陆产业工人要求加薪一定会成为趋势，由此引发劳资纠纷也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不知道在合肥何时会出现类似的富士康风波。”
吴安国的另一个身份是合肥市福客多快餐有限公司的董事长，这位自称“皖籍台商”的60岁老人，20年前即来大陆投资，多年来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召唤那些打算来大陆投资的台商，在合肥台资企业界广受尊重。
吴安国透露说，富士康事件发生之后，在合肥的百家台资企业老板专门就此坐到一起来商讨对策。他们承认即使合肥的工人不会像深圳、佛山那样去做极端的事情，但是他们的情绪一定会受到这些事件的感染而出现微妙的变化。
吴安国和其他在合肥的台商一起的分析结论是5到10年内，合肥产业工人的平均工资水平要达到4000元，折合成新台币20000元，再以台湾同等的水平计算，到那时，台湾产业工人的工资差不多也就17500元新台币。
“这也就意味着，台商企业在合肥的人力成本优势还不如台湾了，到那时，你说企业还会继续留在这里运营下去吗？”吴安国问道。
为了让工人感受到企业还是比较人性化的，吴安国也尽可能地给工人提供一些看得见的福利，“至少我能叫出我们厂里每一个工人的名字，对于一些来自云南等外地的工人，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们回不了家，我就出钱组织他们到黄山等地去旅游，让他们感受到企业对他们的关怀。”
吴安国也承认，“这确实不是每个企业都能做到，我们人少，就可以这样，郭台铭的鸿海几十万人，他肯定做不到。”
政府干点什么？
吴安国认为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肯定会对合肥外资企业的劳资关系产生影响，“即使现在来看还比较平静，但是如果真的出现一些极端的行为，还是要政府介入才能很好解决的。”
他的观点是，推进劳资关系和谐，政府角色不可或缺。“只要企业完全按照地方政府的法律在运营，没有损害劳动工人的合法权益，至少工人们不能跟着外地的一些事件学习而影响企业运行。”
但工人和吴安国的观点完全对立。常新说：“公司从建立就有工会，但我们大部分工人都认为这个工会更多的时候只听老板的，这也就注定了它只会按照老板制定的规章制度行事，而不太可能更多地去为工人谋求切身利益。”
常新还觉得即使是政府参与进来，现在政府对外来投资企业的经济依赖性是不可避免的，关键的时候，政府肯定还是会帮着企业说话的。
有多位在合肥的台商在采访中坦陈：“除了与行业协会之间有过联系之外，平时与工会组织之间的联系确实不够密切，也不知道工会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合肥市总工会的一位负责人则对此表示不认同，“在劳资关系中，工会还是发挥了重要的纽带和沟通桥梁作用。”
这位负责人特别强调，即使在富士康事件发生之前，该市总工会就在全力推进规模以上非公企业组建工会，“今年我们的目标就是要实现在全市非公企业中组建工会率达到80%，也培训了1000多名基层工会干部。”
针对富士康事件之后，工会组织如何推进雇主与工人之间劳资关系的融洽，这位负责人表示已经全面启动维护职工队伍稳定应急预案，但他否认这仅仅是针对富士康事件影响而采取的紧急预案。
根据预案，市总工会要求全市各级工会深入企业一线，了解职工思想动态，积极协助党委和政府妥善处理职工群众利益诉求，把维护职工队伍稳定作为第一要事。
同时强调健全和完善信息沟通机制，进一步畅通信息网络。对事关稳定的重大群体性事件做到 “四个第一”，即要在第一时间掌握信息，第一时间报告领导，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第一时间参与处理，并及时续报事件的相关情况。
这位负责人认为这对于防范因为劳资关系变化而引发的群体性事件的风险还是管用的。
合肥市经开区一家内资企业的员工透露，在近期各地集中爆发劳资纠纷事件以来，明显感觉到工会对我们的关注了，有时发个牢骚，过不了一会儿就有人跑来很郑重其事地问“你有没有什么烦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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