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传统文化变成一个
“爱憎符号”
—— 葛兆光、钟鸣旦对话“传统文化热”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是有些问题的。拿什么作为我们的信仰?什么作为一个国家互相认同的基础?
《望东方周刊》记者戴闻名 | 上海报道
6月7日是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成立三周年的日子,院长葛兆光选择的纪念方式是,邀请来自美国、欧洲、日本、新加坡以及中国香港和台湾的一批顶尖中国学家来到上海,开“神仙会”,对中国文化研究畅所欲言。
在初夏的上海,葛兆光和比利时汉学家钟鸣旦对《望东方周刊》记者讲述了他们各自对于当下中国“传统文化热”和中国文化未来的看法。
葛兆光曾任教于清华大学,三年前抱着“做一件事”的想法,从北京来到上海,在复旦大学组建了文史研究院。他1968年“上山下乡”,去贵州的苗族村寨插队,身边一直带着《宋元学案》和《明儒学案》两本书。后来他考进北京大学学习古文献专业,研究中国宗教、思想史直至今天,代表作之一是两卷本的《中国思想史》。
钟鸣旦(Nicholas Standaert)是比利时人,鲁汶大学教授、比利时皇家科学院院士,会讲法语、荷兰语、德语、英语和比较流利的中文。他也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后第一批来中国的外国留学生,1982年到1983年在复旦大学学习中文。
传统文化热有点像“时装潮”
《望东方周刊》:现在中国好像掀起了一股“传统文化热”:于丹、易中天、钱文忠等学者上电视讲传统文化,《历史是什么玩意儿》等书热销,翻拍历史剧成风,新《三国》收视率很高,甚至讲讲中医养生也可以把绿豆价格炒高。你怎么看待?
葛兆光:现在的传统文化热基本上有点像“时装潮”,是一个追逐时尚,并无学理分析的潮流。“传统文化热”的背后可能有好几种原因。
第一,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人们有一种很自然、自发的民族自信和自豪感,觉得既然经济上崛起了,文化上也应该崛起,于是,产生了一种情感上的文化民族主义。国学啦,读经啦,穿汉服啦,还有让学生穿上古代衣服排队去念《弟子规》,搞的跟演戏似的。
这个背后是有一些学者参与的,而这些学者在相当大程度上是新儒学、新儒家等坚持文化保守主义的学者。
第二,这跟传媒有关。很多事情是传媒在背后推波助澜,包括“百家讲坛”。讲的是不是传统文化,我暂且不去评论,有人说于丹讲的不是《论语》,是“心灵鸡汤”,不过,我对她关注人的精神状况这一点,大体是赞成的。但问题是,如果把这些都真的说成是传统文化,传统文化就好像变成了被重新包装和重新世俗化的东西,这不是真正的传统文化原来的面貌,也没有抓住传统文化真正的核心内容。
但由于社会上普遍弥漫的第一个背景,第二个背景就出来了:传媒觉得这个东西很值得去推动。在中国,传媒太厉害了,尤其是电视,使得这种风尚越来越厉害。
第三,它跟政治也是有关的。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是有些问题的。拿什么作为我们的信仰?什么作为一个国家互相认同的基础?政府也觉得需要有一些支撑社会的认同和精神力量,这也是传统文化复兴很重要的原因。中国政府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推动,是花了很多力气的。
在这种背景下,传统文化就会很兴盛。在中国人的集体记忆里,它毕竟还是存在的。传统文化历史记忆在的时候,一定是非常容易得到回应的。
但是,我们现在还在“五四”的延长线上—— 我并不认为“五四”真的是把传统文化彻底打倒,尽管当时也提出了“打倒孔家店”,但“五四”所打倒的“孔家店”和批判的传统文化,是传统文化走向最极端时代的东西,“五四”是在那个特定的、中国面临危机的情况下发出这个口号的。那个时刻怎么办?只能先更新了再说。所以,我想“五四”的很多精神,包括批判精神,我们现在仍然是需要的。我不太赞成一个很简单化的观点,就是把传统文化当作一个我们必须要捍卫的神主牌。
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地方:普通民众对于一个口号的相信,比对于一个理论的相信要容易得多,传统文化如果变成一个“爱憎符号”,是很麻烦的,因为这很容易变成是民族主义还是世界主义的问题,变成一个立场问题。立场和情感混在一块,有可能就排他了。
钟鸣旦:我觉得,中国人对传统重新感兴趣,是一件好事情,可是问题在于,有多少人是真正地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如果你想研究中国古代的文化,第一就是要学习古文,有多少人真的会去学?在书店里,传统文化的书有多少?现在中国的书店里已经有了不少,但如果跟特别重视自己文化的法国相比,恐怕还是不够。
我自己最近在研究明末清初的丧葬礼,可是有多少人在中国研究这个课题?我还研究过礼仪舞蹈,研究的人也很少。我研究中国文化快要30年了,丧葬礼我研究了四五年,礼仪舞蹈研究了两三年,每个课题我都研究了几年。我知道,中国人现在都忙着赚钱,没有时间研究这些“没用”的课题。而在我看来,文化的核心,恰恰在于“没用”。就像庄子说的,“无用之用”。
因此,对于中国人热衷传统文化我有一点怀疑—— 而且不止我有这个怀疑,我在这里听到很多学者有这种怀疑。
中国文化还有点“莫名其妙”
《望东方周刊》:从奥运到世博,中国一直面临一个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化的问题。中国怎么展示中国的传统文化,让外国人看得懂,似乎现在还找不出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来,仍然突破不了长城、熊猫这些形象。你怎么看?
葛兆光:我有一次开会见到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主管官员张和平,我说,我很同情你们,因为“一小时载不动五千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们做学术时,要客观地用我们的学术研究成果告知世人,中国是什么样的国家,中国文化的主要方面有哪些。但是从一般民众了解中国的角度来说,确实我们现在想不出太好的招数来。
现在从政府角度来讲,太关注“我们拿什么展示”。过去有人展示小脚、辫子、姨太太,还有四合院;现在则希望展示好的、漂亮的部分。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中国文化走出去,而是中国形象走出去,是为了展示“美好形象”。因此,我并不认为这些是中国文化走出去,这些只能从猎奇和异域风光的角度给观众一点概念,有点像赛义德的“东方主义”:东方人自己构造一个想象的东方给西方人看。
但我们更希望的是,不但中国非常好的一些东西让世界知道,也同时让西方人知道中国现在的问题在哪儿,在想什么,更重要的是要传递给西方人一个概念:中国文化可以作为世界解决文化困难时的资源,并有可能激活很多新思路。
还有,中国为什么可以做到儒道佛“三教合一”?这对于解决宗教冲突问题是不是有帮助?
从政府官员的角度来说,他们有权利采用非常实用主义的办法,来向外国展示中国,比如现在很多人提倡的公共外交。但是我觉得中国文化走出去,不应是求自己作为一个“优秀文化”展示给别人—— 好像非要让人家觉得这个国家的文化真好啊,真美丽啊—— 而是希望我们的文化作为一种大家可以从里面寻找到资源的东西。这样,中国文化才能真正走出去,而不是摆在那里的一个展台。
钟鸣旦:去年在比利时有规模很大的“中国年”活动,有147场电影、展览、戏剧等活动展示中国文化。但对于大多数欧洲人来说, 中国文化还是一个有点“莫名其妙”的文化。
欧洲人对现代中国还没什么概念。现在欧洲报纸上关于中国的消息大多仍然是消极的和负面的。我认为,从心底里,欧洲还是怕中国,怕中国强大了,因此有一个否定中国的态度,不想承认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很重要。
上海世博会刚刚开幕的时候,比利时的报纸上有一条消息说,参观世博会的人太少,远不如中国政府预期那么多。我现在自己来上海看了之后,告诉比利时的朋友,一天就有50多万人参观,刚刚一个月就已经有1000万参观者了,他们很吃惊,因为他们有一个先入为主的负面态度。
而且不只是老百姓,知识分子也是如此。最近我们鲁汶大学一位新任副校长第一次来中国访问,他跟我说,没想到中国这么发达。我跟他说,我20年前就告诉过你们了,你们不相信!
我在1993年从上海留学结束回到比利时以后,做过一个演讲,题目是“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他们当时不相信,现在还不相信。欧洲人从心理上还没有转过来。
《当中国统治世界》是一种“忽悠”
《望东方周刊》:近期有一批西方人写了关于中国未来的书,有位英国人马丁·雅克写了《当中国统治世界》的书。有人讲这是“捧杀”中国,你们怎么看?
葛兆光:这就是我们说的“忽悠”。对于“忽悠”咱们的书,你可以把它看成是西方一批人在心底担忧的情况下说出的赞扬的话。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深深的忧虑,他毕竟是一个西方人,他真正关心的是他自己。“当中国统治世界”——下面的真心话是:“我们怎么办?”
不过,从另外一方面看,可以把它们当作思想史的资料。我们可以知道,西方出现了一个重大的忧虑,这是真的,跟现在世界秩序的变化是有关系的。就像当年陈寅恪讲的,伪史料里面如何看出真历史。你可以看到这些年西方思想界的变化,但至于中国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么好,可别当真。
钟鸣旦:我认为,第一,中国在世界上地位提升是一个事实,已经变成一个主要国家,这在去年11月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上表现得最清楚。19世纪是法语和德语的世纪,然后世界的中心转到美国去,现在慢慢又开始往东移了。
我们现在已经感觉到中国在世界上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一个普遍的规律是,如果一个人有了钱,就想有权力,有了权力,就想要别人尊重。中国现在已经很有钱,权力也有了不少,尊重还差一些。中国还必须很努力地赢得尊重,要通过承担责任来达到。
关于中国文化复兴,要看你怎么定义“文化复兴”。复兴,不能是回到过去,回到唐朝。我有一个观察,中国人一说中国文化,就是传统文化—— 那么现代中国文化在哪里呢?法国人有很丰富的传统文化,也有很精彩的现代文化,这对他们来说都是自己文化的一部分。可是在中国,电脑被认为是美国文化,这就是一个问题。中国文化应该不只是古代文化,也应该包括现代文化。
所以我说,中国文化的将来也应该是中国现代文化的将来。在全球化的时代,如果中国歌手同时也是世界性的歌手,这就是我所谓的中国文化的复兴:未来我希望我的比利时学生会说,这些歌是中国的,也是我们会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