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民晚报·新民网
想念奶奶“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留着”
斜歪在椅子上，满脸玩世不恭的李磊提到奶奶时，态度变了。他双手掩面，哭出了声。“我特想奶奶，她还是那么胖吗？”
《法制晚报》（以下简称FW）：小时候你一直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们很疼你吧。
李磊：我特想我爷爷奶奶，从小爷爷就疼我。小时候，奶奶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留着。他们身体一直不好，爷爷是2003年因肺癌去世的。我奶奶身体还好么？还是那么胖吗？
FW：采访中听你亲戚说不太好，现在住在你叔叔家。
李磊：就有点想我奶奶，让奶奶保重身体，有什么话那头再说。我以前经常去看奶奶，我们都是她带大的，两个叔叔的孩子也都是，五六个孩子都在天宫院长大的。
FW：他们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你17岁那年还离家出走？
李磊：那时候我爸管我严，我出去玩，没到点儿回家，回来他就一顿打我。在家里跟坐牢似的。
FW：那次打得狠吗？
李磊：没打多狠，反正我就觉得从小他们就看不起我，认为我什么事情都干不成。其实跟身边的这些朋友同学比，我感觉我比他们都强，不知道家人怎么老这么看我，做什么事都不对。我爸脾气比较暴，抄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我。
FW：后来回家是为了什么？想爷爷奶奶还是想父母？
李磊：都想。
FW：可是你父母不认可你，父亲还老打你。
李磊：打我，我也想他们。
离家出走“这一辈子就是那个时候开心”
说到17岁离家出走，李磊说，那是他人生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他的脸上出现难得轻松的表情，紧扣的双手放到双膝上，他轻舒一口气。
FW：现在回忆起来，你人生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是什么时候？小时候在爷爷奶奶身边那段吗？
李磊：不，这一辈子就是离家出走那个时候有点意思、开心。
FW：为什么这么说，出走后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李磊：吃了很多苦，那时候当业务员推销保温材料，骑自行车，后面一箱产品，一骑一天，从大兴西红门骑到北三环那边要一个小时。他们别的推销员都坐公交车，我感觉坐公交车等车浪费时间，就自己卖点力气骑自行车，能比他们跑得快点。也没什么保底工资，就是靠卖东西提成。
FW：那时候的日子怎么过的？跟我形容一下。这么苦为什么还觉得开心？
李磊：反正我觉得那会儿就是肯干，付出肯定就有回报。人家早上睡觉，咱早起一点，六点钟就出门，黑了才回来，晚上回家就吃点面，中午饿了买俩烧饼凑合了。
但是那会儿特别放松，想睡觉睡觉，想干吗干吗，晚上有时候出去玩一会儿，回去晚了也没人管，特别自由，反正凭本事吃饭，我也不偷不抢，感觉特别开心。
试图沟通“没效果，他这辈子就这样”
离家出走一年多后，李磊回到了家。一向严肃的父亲没有打骂、责怪他，看见李磊后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对这段回忆李磊记忆犹新，如今忆起来，又是泪流满面。
FW：既然在外面这么自在，后来你干吗回家？
李磊：我经常能在大街上看到寻人启事，虽然不是找我的，但是感觉家里人肯定着急，我也很想家，干脆就回去了。
FW：回去那天，还记得你爸爸妈妈见到你什么反应吗？责怪你了吗？
李磊：一进院我就看到我爸了，他没骂我，也没责怪我。我爸蹲那哭得不行，后来躺在床上哭，我妈也哭。他们说找了一年了，到处找。
也看见爷爷奶奶了，家人见到我都特别激动，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我也哭了。
FW：从那以后，为了改善关系，你做了一些努力吗？
李磊：我花1000多块钱给我爸买了一个手机，买了一个BP机，事后我们家人再没提（离家出走）这件事。
FW：你刚回家的时候，你父母有没有试着改变对待你的方式？
李磊：刚开始挺好的，不骂了。时间一长还是一样，打倒是不打了。有时候我爸喝完酒又开始骂我。
FW：你试图跟家里人沟通过么？比如坐在那爷儿俩喝口酒，把这些不愉快的事都说说。
李磊：聊过，我爸脾气倔，没效果，他这辈子就这样，有什么不对的到那头再说吧，错就错了呗。
埋怨父亲“老说我干的事不靠谱”
说起自己的生意，李磊的脸上写满了自豪，最多时，他月进账10余万元，曾靠自己挣下了百万家业。但是问及他的生意合不合法，他并没有多说，只是抱怨家人什么都不支持他。
FW：听你的朋友说，你非常会做生意。照这种说法，家人应该引以为傲啊，为什么你父亲还是不认可你？
李磊：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甭管是正经生意还是不正经生意，什么都不支持。那会十八九岁，兜里也没钱，想干点什么事跟他们要钱，一口就给拒绝了，再以后我就不要了。
FW：哪项生意是你说的不正经生意？
李磊：（无语）。
FW：最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李磊：一个月10多万块钱。光我自己的钱，账户上存款就过百万，是做信用卡套现的时候赚的。能成事也靠运气。
FW：给我讲讲你的生意，具体都做什么。
李磊：有的信用卡不能取现，卡主着急用钱，想取现金，在我这儿刷，我给他现金，收百分之二的手续费。
FW：其他生意呢？
李磊：典当是最赚钱的，比如有的人想把房子抵押，贷款买的，钱没还完，手续不齐全，正规的典当行不收，我们就来接这个活，收利息的。但是这种钱借不长，一百万按百分之八提，一套房子一个月挣个几万块钱。
FW：父亲怎么看你的生意？
李磊：家里人老说我干的事不靠谱，不知道为什么。
自觉亏欠“冷静下来一想，欠他们太多了”
想到父亲的好，李磊两次哭红了眼睛。弑亲7个多月后，他才冷静下来，觉得欠父母太多了。
FW：挣了那么多钱，也拿一些孝敬父母吗？
李磊：给过几次，家里修房子、买房什么的没钱，我有钱就给。但他们总觉得我是一孩子。我跟他们从不顶撞。打就打呗，打你也不能还手，骂你也不能还口。
FW：忍了这么久，为什么最后又忍不住了，那么凶残地杀死了他们？
李磊：就烦了，感觉家里一点温暖都没有，不像人家别的孩子，出去一天回来还问一问，干什么去了？怎么样，累不累啊？（我父母）从来没有这话。我不愿意跟家里人聊天。
FW：你想过要自杀么？
李磊：离家出走那会儿没有，感觉在家待不下去就走了算了，没想怎么样的。事出了以后想过，如果晚抓到我十来天的，没准这时候咱们就见不着面了。
FW：你说过，以前烦了就出去旅游。当时你走不就得了，为啥非要杀人？
李磊：当时一冲动，事也出了，就想到没去过的地方玩玩，长这么大觉得活得挺窝囊，海边没去过，北戴河都没去过，很少出去玩。有时候一烦就走了，感觉在家压力大。
FW：你说你舍不得杀孩子，但尸检报告显示，你儿子李志恒被用锐器多次刺击胸腹部及切割颈部、肝脏右叶，导致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舍不得为什么还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这么重？
李磊：当时控制不住了，回过神儿来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FW：其实我觉得你爸挺向着你的，听说房子就给你妹妹一套，其他都给你了。
李磊：是，冷静下来一想，欠他们太多了，当儿子的也没怎么管他们。只是恨他们对我不认可，但也没有真的对我不好。
拒买墓地“不想跟家人葬在一起”
李磊人缘不错，在看守所里，外面的朋友一直给他存钱送衣服。他也通过律师，让朋友给他买名牌衣服，在里面穿。
他告诉法晚记者，死后，他不想跟家人葬在一起。
FW：你跟看守所里面的人都处得挺好？
李磊：都挺好，在一块他们都特别照顾我，还帮我洗衣服。跟他们也聊得来。我不爱跟家里人聊天，有好多话跟朋友聊比跟家里人聊好。
FW：在看守所，你还通过律师让朋友给你买名牌衣服，做什么用？
李磊：自己在里面穿呗，我爱穿名牌，外面的朋友都知道，就给我存钱送衣服，阿迪、耐克、Gucci、Prada什么的，都是名牌，送了七八套了。
FW：家里有人来给你存钱或看你么？
李磊：没有，都是外面的朋友。
FW：你的家人都葬在天堂公墓，也给你在那买了一块墓地。
李磊：不用给我买墓地，死了骨灰爱给我扔哪扔哪。你跟我亲戚说，就当老李家没有我这个人。
FW：你不想跟他们葬一起？
李磊：对，不想跟家人葬在一起，这辈子对不起他们下辈子还，就这话。
FW：你杀死了这么多至亲的人，你在看守所里梦见过他们么？
李磊：梦见过我爸，当时就吓醒了，梦见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醒了还是挺害怕。
FW：你想赶紧判了？
李磊：是，我现在活着跟死了一样，就是活着的死人。
FW：你说过，如果重活一次不会有这事，是后悔了么？
李磊：肯定很后悔。但我就不相信有下辈子，现在说后悔也没用了。
记者手记
李磊哭了。
“除了公检法，我一句话也不想谈！”3分钟前，态度坚决且恶劣地拒绝法晚记者采访的他，却在3分钟后，记者重新坐在他面前时，哭着打开了话匣子。这也是他继去年被捕后，第一次通过本报对公众袒露他的人生之路。
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反差？原因是记者提到了他的奶奶。这位如今已经73岁的老人曾照顾李磊走过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她也是李磊被抓后最记挂的人。提到老人的近况，李磊的眼圈儿红了，“我有点想我奶奶。”继而他掩面痛哭，大滴的泪水滑落在黄色的号服上。
杀死了一家六口至亲的人，李磊在媒体上，被用冷酷无情、嗜血成性、罪大恶极等词语形容着，甚至很多人都相信他有着一颗比石头还坚硬的心。
然而，一个半小时的采访中，提到爷爷奶奶的照顾，提到父母的好，他四度落下了眼泪，并不矫揉造作。
他后悔了，说到他离家出走回去时父母的泪眼；他也害怕了，提到在看守所里梦见了被他杀死的父亲。他向记者袒露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以及他一心求死的心境。
7个多月前，他用准备了一年多的刀砍向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亲人们；7个多月后，愧疚和恐惧最终也变成了一把利刃，砍向了他自己…… 来源：法制晚报
（以上三版文中，除李磊及被害人外，均为化名）
文/丽案调查工作室记者孙慧丽实习生张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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