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波
7月25日,在德国杜伊斯堡市举办的“爱之游行(Love Parade)”音乐节上发生观众拥挤踩踏事故,至少350人受伤,19人死,死者中一女子为中国籍。几乎所有的拥堵踩踏事件都由一条长而逼仄的通道导致,这次亦不例外,通道内的人被活活挤死而不为外所知,通道外的人还继续向通道内挤去。这几乎像一个寓言—人生不也是由大大小小的通道,以及通道的这边和那边组成吗?甚至人生本身也不过是一个通道罢了。
音乐节组织者已宣布“爱之游行”到此为止,永不再办,因为“这件事将成为永久笼罩在这个以宣扬‘和平和爱’为主旨的音乐节之上的阴云”。那么,这篇文章在为19位死者作祭的同时,也是对大型亚文化音乐节所象征的青葱理想主义的某种纪念,因为,尽管这次事件的性质或许会被一些人混淆于一场交通事故,但我不吝于将之视为某种文化理念的终结:音乐节的理想主义已被商业性、虚无和享乐主义连根拔起。
“爱与和平”的传统源自伟大的伍德斯托克,那是1969年,20年后,距柏林墙的倒塌四个月时,第一届“爱之游行”在西柏林举办,在那个时代它当然携着鲜明的政治诉求:爱、和平,以及不同政见者间的相互理解—在当时看来,这个诉求毫不激进,但却成为这个音乐节最为激进的一次,它几乎从第二年开始就被密不透风的商业、享乐主义和狂欢气氛牢牢裹挟。
“爱之游行”不是我们常说的摇滚音乐节,它是当今世界最大的电子舞曲音乐节之一,电子乐是先天摒弃一切形而上学可能的音乐,它只针对纯粹的身体反应,跳舞、摇头、喝酒、没心没肺。像说唱乐和硬核这些反叛意味浓郁的类型,以及Gabber这类在风格上相对先锋的电子乐都曾出现在音乐节里,但很快被剔除出去,因为“爱之游行”不需任何让人不舒服或动脑筋的东西,它不是亚当夏娃的伊甸园,它是夏纣妲己的酒池肉林。所以,这个音乐节应被干脆看做一场以音乐为背景和面具的狂欢节,一种享乐主义的、意义缺席的、绝对的虚无与呕吐式的青春狂欢:酒精、毒品、性、花车、露阴癖、同性恋……青年们依旧裸着身体,但这身体上再不文着理想主义之花。
让我们再看它的历史:柏林墙说倒就倒,新政府里一些深谋远虑、脚踏实地的领导意识到柏林失去了一道众所周知的标志物来吸引游客,须赶紧树起另一个,他们挑来选去,最后定了这个“颇具历史意义”的音乐节,但领导们忽略了一个事实:柏林墙一年365天都耸在那里,音乐节却不过一个周末的事,音乐节的成功—从柏林旅游局的角度来看—即意味着将柏林墙用一年时间吸引来的旅客集中在几天里莅临,简直如轰炸一般。
音乐节非常成功,客如云来。人数最多是2008年,柏林迎来160万人—160万人是个什么概念呢?去年据说创了中国参与人数最多纪录的张北音乐节对外宣称是10万观众,世界最大的城市广场天安门广场最多容纳100万人集会,曹操打赤壁时共率兵80万—恰是2008年“爱之游行”的一半。音乐节对像柏林这样的国际都市的接待力和承受力都是相当大的考验,何况这次的杜伊斯堡,这个德国西部工业城市不过50万人口,却迎来140万带着烈酒、迷幻药和亮晶晶的贴身短裤的年轻人。大家知道,任何时代的任何政府都不愿看到超过100个人以任何一种原因聚集在一起,哪怕以音乐和狂欢的名义,更何况是100多万个多为20岁出头的年轻人?然而,音乐节的主办城市明知那几天将如履薄冰、如临大敌,却为何依旧照办不误?恰因为本世纪以来,每场音乐节为政府带来的收入均近亿欧元。
舞曲以机械干硬的低音节奏为主,这样的节奏不分日夜地响彻几日—2008年“爱之游行”结束后发现,柏林动物园超过一半的动物因受重低音影响而腹泻。音乐节毕竟是音乐节,它是永远的青年节,是某时某代青年们最清亮的一面镜子。过去,青年用它来实现自己;今天,青年用它来把自己耗尽。杜伊斯堡事件是一枚标志,它当然不代表音乐节的完蛋,但至少暗示出其某种值得令血沸腾的传统的凄厉告别。
作者系资深乐评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