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农花了7年时间,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部十几万字的“村史”,他想为这个因为南水北调而不得不移民的小村庄,留下些能够被后人记住的东西。但他慢慢发现,有些事情,可以留在纸上,但有些事情,在时代的冲刷下,是怎么也留不住了——
活在“史书”里的乡村往事
本报记者 付雁南
坐在陆营镇宽敞得有些空旷的新家里,侯秀才常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崭新的水泥平房漆着嫩黄色的油漆,洗菜、洗衣服要去拧厨房的水龙头,从家门口走到村口,都是平坦的水泥路。
这一切都让这个近60岁的农民觉得“不太习惯”。他还是怀念从前居住的那座破旧的小砖房,怀念远方那个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名叫东岳庙的小村庄。可如今,他只能在一部十几万字的“史书”里,寻找自己的家乡。
根据南水北调的工程规划,这个位于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的小山村,将很快被临近的丹江口水库淹没,2003年,侯秀才和他的几百户邻居就得知,他们将举村迁移至离家100公里外的南阳市郊区的陆营镇。
当了一辈子乡村语文老师的侯秀才,想不出用别的什么办法,来留住自己的根儿。从那时起至今,他用了7年时间,四处搜集东岳庙村的往事,然后把它们一笔一画地写在稿纸上。到完工时,这部“村史”的手稿,已经有高高的一摞。
“我想给后代留点东西,让他们别忘了自己的家乡。”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说着,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侯秀才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里出生、长大,邻居们的房屋大多倚着土坡建起,自家房子的石头地基,和家里用了几十年的小板凳一样,都是灰扑扑的颜色,主妇们爱聚集在屋后的小河旁洗衣服,家门口凹凸不平的土路上,也总能看到些鸡屎牛粪。
他大半辈子都站在讲台上。先是在村里教了几十年书,后来又去其他学校当过校长,现在老了,快退休了,他再次回到东岳庙村的小学,给村里的几十个孩子教语文。
上过他课的孩子们都记得,学到《桂林山水》这一课,侯老师就会特别讲讲课文里的“中岳庙”,然后话锋一转,滔滔不绝地给学生们讲起村里山坡上的那座“东岳庙”。
“当年建庙的时候,这里可是有三大殿、一月台,很大的。”面对每一届学生,侯秀才总是固执地向孩子们解释着。
虽然从外表上看,东岳庙只是一座又破又暗的小砖瓦房,但这儿承载着侯秀才许多快乐的记忆。在地里干完活,他就会爬上那道土坡,站在庙门前,吼上两嗓子当地的曲剧。
这座供奉封神榜中东岳王黄飞虎的庙宇,建于明朝中期,相传黄飞虎的家乡在此,东岳庙村的村名也由此而来;但在此之前,这儿的村庄,已经有了绵延几千年的历史。
据传,早在原始社会末期,尧的儿子丹朱在这里治理水患,死后被葬在村北的虎头坡上;东汉光武帝刘秀发迹前,曾在此落入河中,被一僧一道所救,刘秀称帝后,在村西的丹江上修了一座大桥,作为纪念;而清朝的乾隆皇帝巡视江南时,也曾路过此地,他连连感慨“真乃江南风光”,并下旨拨付银两,修缮周边环境。
不过,在此之前,侯秀才并不清楚这座生他养他的村庄,竟有着这么厚重的历史;他也不太清楚,一部“史书”究竟该有哪些内容,以至于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从何下笔。
在开始的3年里,这个瘦小的老人只能四处奔波,收集跟村子有关的资料。他去县城的图书馆翻过县志、党史,听说县里重修红旗渠时,在两侧的石板上刻上了当地知名的历史古迹、人物,于是,每个周末,他就专门坐长途汽车去,顶着大太阳,沿着水渠边几百米长的石板,一个字一个字地寻找与东岳庙村有关的内容。
后来,他开始更多地和村里人“聊天”,他总找机会跑到邻居家,缠着人家,讲讲“自己祖宗的事”;另一些时候,他则会坐在村头的树林里,跟那些乘凉的老人“唠闲话”,像小时候那样,听长辈们讲东岳庙村“过去的事情”。
也是在这时,侯秀才才第一次知道,那些不起眼的大桥、小河、石碑……竟然还藏着这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而更让他难以割舍的,是祖辈们在这座村子里繁衍生息的种种往事。
在书稿里,他“有选择、有目的”地记下了这些打动他的故事:比如,清朝初年,一位富商努力经营家业,却也不忘帮村子修堤坝防洪;光绪年间,一位“神医”把病人们送来感谢的银钱,都捐出来加固堤坝;民国时期,几位在外地工作的烟草老板,遇见村里逃荒出来的穷人都尽力帮忙……
“这些讲义气、为家乡出力的人,都是应当传扬的。”侯秀才说,“我应该记下来,不然以后村子没了,谁还记得他们?”
开始时,村子里的邻居们并不了解他这个“宏大的想法”。
他曾经去清朝一位“神医”的后代家里,希望看看当年病人们送来的匾额,结果遭到一阵白眼:“你闲着没事吧?我都砸了烧了!”侯秀才只能心疼地连连摇头:“你祖宗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更多的人觉得,“秀才疯了!”那些被他缠着讲故事的人,总会觉得莫名其妙:“你问这个干啥?”还有人不耐烦地打断他:“有这工夫你还不如整俩钱花花!”甚至老伴儿也总埋怨他:“一不注意,就跑得找不到人啦”。
可这是个倔脾气的老头,被邻居打断了话头,他就笑眯眯地重新问一遍;挨完老伴儿的训,他也会提着锄头出门,假装要去地里干活,却偷偷直奔村头的小树林,听乡亲们“谝故事”去。
“人啊,没个执著的精神那是不中的。”说这句话时,侯秀才就像上课一样,带着抑扬顿挫的语气。
从收集资料到写作,侯秀才花了整整7年的时间。当同龄的老人们都在村头闲逛、打牌的时候,他却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把听来的故事,一笔一画地写在一张张薄薄的稿纸上。觉得困了、累了,他就起来抽根烟提提神,然后坐回去接着写。
在那段时间里,儿子很担心他的健康,甚至“看到他写东西就来气”。
“人家快退休了都到处转着玩,他就在这儿受累!”33岁的儿子侯玉峰回忆说。
两年前,有邻居无意间看到侯秀才手上一份简单的初稿,口耳相传下,邻居们才知道,这个整天忙忙碌碌的“老秀才”,到底在做什么。
开始有人鼓励他了,“要写就写好!”还有老人主动跑来,给他讲讲自己听过的故事。儿子也逐渐开始理解了父亲,还帮着老人,把十几万字慢慢敲进了电脑里。
但也有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许多人开始注意“史书”中的“曝光率”。比如,有人会质疑,自己的父亲是连任了好几届的老支书,为什么没有被写进去?甚至还有些人,因为自己的父亲没被写进书里,指着侯秀才的鼻子,骂他“偏心”。
侯秀才只能努力把他们都补充在自己的书稿里。不过,随着要求增加名字的乡亲越来越多,他也学会了放出统一的“官方口径”:“这只是村史的第一辑,等到出第二辑的时候,我会把你们都写上的。”
事实上,侯秀才7年前设想的,只是一个简略介绍村子的文字提纲。但最后,经过4次修改,整部“村史”已经超过了10万字,记录了东岳庙村的历史、民俗,以及一些祖辈流传下来的轶闻故事,还有许多大篇幅的人物传记,以及村里三大家族的族谱。
在这部书稿中,许多村里的年轻人第一次看到了村子厚重的模样,有一个小伙子告诉他,要不是这部村史,“自己连老祖爷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让侯秀才很是高兴,他觉得这“多少达到了他的目的”,不过,这个老人却有着更大的野心。
“我希望东岳庙村的每个人,甚至这一带移民区的人们,都可以看到这本书。”他说,“村子虽然要拆了,但我们的根永远在这里,这不能断。”
今年7月初,侯秀才和东岳庙村的几百户人家,冒着大雨,登上了离开的大客车。他们的目的地,是100多公里外的陆营镇东岳庙新村。
在这里,村民们的房子不再是零零散散的砖瓦房,而是“像火柴盒一样”,带着嫩黄色的外墙,一排排整齐地立在平坦的田野中。
年轻人大多享受移民的喜悦。甚至连侯秀才和老伴儿也承认,新搬来的村子“条件也怪好”:房屋整齐,地上再没了鸡屎牛粪,想要找邻居聊天,只要走上两步就能到,不像以前还要翻过一座山……
可他们依旧怀念从前那个略显脏乱的村子。自打搬家之后,老两口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时候晚上做梦,老伴儿梦见自己还能在屋子后面的小河里洗衣服,不用再去拧那个“用不惯”的自来水龙头;侯秀才则会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以前常去的神仙洞、三瀑潭,还在户头坡的上面唱了首山歌——搬家来的这些天,他只有憋得狠了,才趁着大清早,跑到邻村的麦地里偷偷唱上两句。
几个星期前,侯秀才和几个乡亲一起回到村里,想“再瞅两眼”,结果发现他们的祖屋已经被推土机推倒,四处都是瓦砾,暴雨过后,旁边的田地和树木也被冲垮了一大片,一个还没迁走的老妇人,抱住侯秀才大哭起来:“你们都走了,丢下我自己在这儿没人管……”
这个老人努力了7年,固执地把东岳庙村的往事,留在了一部“村史”里,但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是他怎么也留不住的。
“无可言说,只能回忆。”这个瘦巴巴的老人一字一顿地说着,扭过身去,抠了抠眼角的泪水。
就连那部最为珍贵的手稿,也没有逃脱被人遗弃的命运。在迁移那天,这摞厚厚的稿纸,被装车的工人们当做“烂纸子”丢掉了。如今,它们已经湮没在东岳庙村的某处断壁残垣里,再也无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