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大脚印”:
古代城市形象史
博物馆绝不仅仅为今天的城市记录过去,也为未来的城市留存今天
《望东方周刊》记者刘耿 | 上海报道
北京奥运会的“大脚印”成为开幕式的Logo,上海世博会也有脚印,以书面语称为“足迹”。
世博园城市足迹馆门口轮候的时间基本是恒定的,从队尾到进馆通常是半小时。有很多回头客;不懂的就直接略过,排热门馆去了。这种不温不火的恒温局面,说明对此“内涵馆”,爱者恒爱,不知者不去知。
上海人以“合算不合算”的价值体系掂量这座馆,“光把里面的文物看一遍,就值世博会的门票了。”
城市足迹馆被誉为“世博园内最美最值钱”的场馆,展出的文物有330件,其中90%首次来到上海,对酷爱文物的人来说,简直是“老鼠掉进米缸里”。
在声电光影织造的流光溢彩的世博大派对中,这个造型中规中矩的灰色调馆默默镇守着文明根基,使浮在上面的快乐不轻浮。
“精神CPU”
陈燮君在园区里住了好几个月,每天深夜都到黄浦江边、江南造船厂老厂房上站一站,脚下是“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他说:“看着满天的繁星,会想到中国的悠长历史,而想到中国的近现代史,就会想到上海的文脉亲情。”
作为上海博物馆馆长,陈燮君要用8年时间去思考如何作一篇文章。
如果把世博会比喻成一本大部头书,“城市”就是这本书的主题词,5个主题馆——城市足迹馆、城市人馆、城市生命馆、城市星球馆、城市未来馆——在5个向度上发散了主题词,又形成概念上的连接,正如馆歌所唱:“城市足迹中有城市人的脾性,城市足迹中有城市生命的告警,城市足迹中有城市星球的诉说,城市足迹中有城市未来的叮咛。”
陈燮君领到的题目是“城市足迹馆”这一章节,专业对口,只是颇费思量。世博会是向前看的,唯独足迹要看身后。这一章很重要,上海世博会的“精神CPU”就安放在足迹馆中,是从希腊雅典国立考古博物馆借来的亚里士多德双面大理石头像,传达着透析千古的思考力,本届世博会的主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就产生于这颗头颅,原话是“人们为了活着而聚集到城市,为了生活得更美好而居留于城市”。
“我们打造了一支学术型团队。”陈燮君对本刊说。陈燮君曾是首创时间学的专家,这次他要调度的时间是上下五千年。他们交出的“论文”逻辑结构是时间为轴、双线演进,被媒体评价为“有明晰的学术条理”。
时间轴包括一个序厅和城市起源厅、城市发展厅、城市智慧厅等三个主题厅,从早期农业时代到工业革命时代全方位展现城市作为人类社会主体的演变过程。
“双线”是指东、西方的城市史被并排铺开,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与中国的长江、黄河齐头并进,长安城旁边就是New York City(纽约城),中式城门与2000年前古巴比伦的伊什塔尔城门对开⋯⋯陈燮君说:“我们选取了城市发展史上重要的时空片段,逼真地还原了一些著名的历史现场,回顾了中国、巴比伦、乌鲁克和亚述等几大古文明。把古今中外的建筑单体都联系起来了,这在世博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文物代替文字完成叙史,在序厅“东西方理想幻城”中,通过莫高窟复原壁画来体现东方艺术中的理想城市之梦,西方部分则通过雅典娜头像、古希腊运动员雕像、亚里士多德双面像等来表达这种憧憬。
在城市起源厅,由寿山石镶嵌而成的“宝石影墙”再造了“两河流域”的乌尔城,“黄河长江城脉”的构成要素是三星堆的文物,国家博物馆的“鉴缶”、雁鱼铜灯和秦始皇陵的大瓦当。
世博赋予宝物新价值
现有展品几乎是上海博物馆全体出动1年才从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借来的,其中陈燮君带队前往9个国家,拜访了几十个博物馆,包括大英博物馆、德国德累斯顿博物馆、罗丹雕塑馆、意大利达·芬奇纪念馆⋯⋯还有国内的中国国家博物馆、敦煌研究院⋯⋯“最后弄得跑趟西藏就像去趟苏州。”陈燮君说。
价值连城的文物逐渐累积到300多件,借展费一栏的数目字一直为零,“这一靠上海世博会的影响力,二靠中国、上海拥有良好的形象。”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上博近几年在不断地办大展,信用在这种文物借贷中越积越高,2002年的“晋唐宋元书画国宝展”被称为一次“文化事件”,通宵看展的长队难得超过了排队购房的。
另一方面,珍宝都受到了妥善对待。“光是装修造价就超过了1万元每平米,”陈燮君说,“很多人不相信。”
走在足迹馆内,有忽冷忽热、忽燥忽湿的体感,工作人员介绍,泥塑、铜器、木雕、丝帛、纸品等不同的文物展品,需要在不同的温度、湿度下展示。“我们分为大环境、中环境、小环境三个层次监控,展柜都是量身打造的,最小的一个耗资都在七八万元。”陈燮君说。
来自敦煌的5件唐代木雕和泥塑的佛像,材质酥松,很可能在上海水土不服,在5分钟内崩塌,化为齑粉。敦煌研究院特派两名文物专家,来为这些宝贝“体检”。
若把足迹馆比作一篇华丽的城市史论文,作者一定得在文后加个括号注明:某某私人收藏家对本文亦有贡献。馆内文物密度实在太高,不起眼的旮旯里可能就蹲坐“思想者”之类的国宝,还有很多隐性宝物。在城市起源厅,有面表现乌尔城的宝石影墙,宽14米、长5米,竟然是由价值上亿元的几吨寿山石打磨而成,全部由私人藏家免费提供。
为让灯光穿透石头,寿山石料全部开片磨薄,陈燮君说:“夜深的时候,我陪一些藏家看整个制作过程,个别女藏家难过得眼泪汪汪。寿山石磨成这么薄,身价暴跌,但在世博会上展示的经历,又赋予了它们新的价值。”
古老形象的新面孔
世博会曾经被称为“炫奇会”,而它的使命绝不仅仅是让人眼前一“炫”。
筹划了很多大展的陈燮君对此深有体会。《淳化阁帖》回归后,时任副馆长的汪庆正在电视上普及相关知识,次数多了,出租车司机一眼就认出他来:“你不是‘淳化阁帖’吗?”
本届世博会城市足迹馆和世博会博物馆,展示面积3.9万平方米,超过上海博物馆所有展厅的展示面积总和,从体量上说,文化熏陶力更大。
陈燮君说:“让博物馆的角色从记录者和展现者走向参与者和推动者。博物馆绝不仅仅为今天的城市记录过去,也为未来的城市留存今天。把城市物质文化遗产融入日常生活和文化塑造中,可以为城市发展提供深刻而独特的精神资源。今天离不开的诸多生活用品,甚至蛋卷冰淇淋、冰镇汽水等都首现于世博会,看看家里陈设,其实一个家庭就是一个世博会。”
这种割不断的历史脐带,既留存于家庭单位,也保留在城市层面。上海大学教授林少雄说:“城市如人,也有一个生命历程,今日容颜总也离不了昨日的脸庞轮廓。足迹馆展示的是古代城市的形象,古城形象是古代文明的集大成者,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雄风正是通过‘三朝帝都’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和伊斯坦布尔的演变来展现的。”
城市形象既为人文塑造,又塑造着人文。同济大学教授、“古城卫士”阮仪三以石库门为例对本刊说:“石库门曾占上海民居的四分之三以上,这种住宅的精细空间养成了居住者的精致化处事方式。”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世博总规划师吴志强则告诉本刊:“我第一次去世博园址时,最大的感觉就是有那么多现成的建筑物,主要是工业的,它们是中国传统工业的基因,必须保留,往届世博会从来没有处理过那么多既存建筑,我们必须做出决定:哪些建筑用于哪些功能,赋予古老形象新的功能。”
世博园5.28平方公里的幅面内,就是浦西以江南造船厂为主,浦东以浦东钢铁厂为主,“有40万平方米的老建筑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和利用,我们所在的城市足迹馆是由原江南造船厂装焊车间改建而成。”陈燮君说。
对遗迹的敬畏和珍存不仅是官方行动,还有民间行动。为足迹馆献宝的另一私人收藏家叫李建忠,他为“运河城曲”展区献展了大运河贯穿的海河、黄河、长江、淮河、钱塘江五大水系的5栋雕梁画栋老房子,包括一座晋商大宅中亭廊,一座有着浓郁江南风韵的古戏台,一座来自浙江诸暨、有200年历史的老宅,光是前往世博会的动迁费就花了超过1.5亿。
超级“宅男”李建忠共收藏有200多座古建筑,被称为“唤醒老宅子的人”。
变量的智慧 恒量的人文
足迹馆的最后一个展厅城市智慧厅提出了“卓别林难题”,用一个“很给力”的问号收尾。陈燮君说:“城市发展得越大,越容易成为一把双刃剑,因为它既带来美好的生活,也带来城市病的困惑。”
面对全人类的难题,只能依靠全人类的智慧寻求出路,古为今用,东西互助。
陈燮君特别推荐了两件文物,一件是战国曾侯乙铜鉴缶,鉴与缶之间有较大的空隙,夏天放入冰块,能使酒变凉或防止酒变质,冬天贮存热水,可以温酒,是台“双向绿色环保冰箱”;另一件是西汉彩绘雁鱼铜灯,先往大雁的腹中放入一些水,燃灯的油烟被水过滤掉了,被陈燮君称为“最早的低碳技术”。
阮仪三对本刊说,不同的国度互借智慧的也很普遍,上海著名的“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都是在里弄工厂生产的,这种模式现在被新加坡学去了,我们自己倒是学习前苏联,搞起大工厂、大产业模式。
陈燮君说,5000年前,人类造城之初,地域、人种不同,对城市的想象也不同,在地球的两端同时出现的城市结构却有着很高的相似度,中国城市盛行两重城或三重城式的“子城”制度,子城的形态与功能都可以与西欧城市的城堡类比。
同中又有不同,华东师范大学设计学院院长、城市足迹馆设计团队负责人魏劭农说:“西方的历史观是演进式、进化式的,而东方文化中讲求的是‘轮回’,所以城市的生命也是轮回的。当我们用轮回的眼光看过去时,同样也能够从中看到城市的未来。”
《清明上河图》、《南都繁绘图》、《姑苏繁华图》呈现的前后700年中国繁华都市的格局未变,“但是每张画的每个生活细节又都在变化,都有新的创造。”
“智慧像大洋里的水,四处流淌、润泽,在古人无法顺利沟通、传递信息的情况下,也能创造出异曲同工的文明,”林少雄说,“因为变量的智慧下,是恒量的人文。”
安布罗乔的著名画作《好政府和坏政府的寓言》被搬到城市发展厅,“一桌两椅”诠释市民社会,寓意当时的市民可以坐下来,和市长讨论城市的发展问题。
“在人文主义的光辉下,城市才有了微笑。”陈燮君说。
“一部城史正是这样演进,既有正途,又有暗角。”林少雄说。
作家肖复兴说:“城市的本质从来都是人精神的外化。人与城市互为表里,相辅相成,不断提升人的文化素养与精神境界,才能够不断提升城市的精神高度与文化的海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