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落榜下跪无果怒告兰大

滕汉昱

　　来源：读者报·影响力周刊

　　考研笔试成绩第一、综合成绩第一，“状元郎”得到的结果却是不被录取。校方称拒录该考生是由于其思想政治素质和品德考核不合格。拒录背后的招考逻辑再引争议

　　状元落榜下跪无果怒告兰大

　　□ 本报记者 刘佑清 发自兰州

　　接完电话之后，滕汉昱就昏死过去。

　　时间定格在2010年5月28日，电话那端的声音来自兰州大学研究生招考办公室。电话内容很简单，“已经取消你的录取资格。”

　　简短的一句话，让原本高兴的滕汉昱如坠冰窖。同时将这个来自兰州市榆中县农村29岁的“男孩”所有的希望全部打碎。他曾经希望年过七旬的父母不再受到村里人的嘲讽，他还希望工作挣钱以后，给脑瘫的三姐治病。

　　而就在一个月前的4月13日，兰州大学研究生院公布了2010年招考研究生的拟录取名单，滕汉昱位列榜首。

　　这位笔试成绩342分，超过第二名40分，超录取线47分获得第一名，同时综合成绩也是第一的“状元郎”，根据规定入学将享一等奖学金9000元，然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兰州大学拒绝录取自己的理由是“思想政治素质和品德考核不合格”。

　　如此理由遂引起各方讨论，同时，拒录背后不透明的招考逻辑，再度饱受争议。

　　“这一个半月的时间，比自己十年来的经历还要艰苦和难熬。”滕汉昱至今回忆起从录取的狂喜到取消录取的无助，脸上仍呈痛苦之色。

　　十年寒窗

　　看到拟录取名单上有自己名字的那天，滕汉昱高兴坏了！

　　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还在种地的父母：自己考上了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他想让这个好消息全村人都知道，自己争了一口气，也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争光了！

　　随即，滕汉昱便赶往北京。他想趁着拿到录取书之前的这段时间，好好打工，挣足学费。

　　事实上，此前的十年，滕汉昱在北京过的都是这样的打工生活。

　　2001年，高三补习一年的滕汉昱被外省一所大专学校录取。考虑到前途未卜，他放弃了那次机会。转而参加一个“读完就能拿名牌大学毕业证”的培训学校，每年缴纳1.2万元的学费。

　　培训学校设在北京，滕汉昱开始了在北京的生活，同时，也开始了自己长达十年的自考生涯。

　　“读了一年之后，发现这个培训其实就是让我们参加自考。”知道这个道理以后，滕汉昱觉得与其把钱交给学校，还不如自己边打工便自学。

　　一年后，滕汉昱脱离培训学校，独自生活于皇城根下。

　　滕汉昱在北京找工作有一个规律，必须是在名校旁边，比如在中关村卖电脑配件、中国人民大学西门的饭店刷碗，到一家校办的印刷厂跑业务。

　　这样工作的另一个规律是，做上两三个月就得辞掉，然后全身心投入到复习当中，等待自考来临。

　　考完之后，继续找临时工。

　　工作难找的时候，自己也偶尔做点小生意，到书市批发廉价的图书杂志贩卖，一天挣10到40块钱。

　　十年的北京生活，滕汉昱一直在挣扎。父母每年寄他六七千块钱、跟朋友借钱租房、自己挣生活费，拼合成他十年的收入框架。没有稳定工作、没有固定住所、没有电脑、没有恋爱，这样的代价换来滕汉昱获得中央财经大学的自考文凭和一份英语六级证书。然后是没有尽头的考研。

　　自考文凭并不能让这个外地的农家子弟在名牌文凭如牛的京城“混得很好”，经历过多次打击和失败后，滕汉昱认为，“必须经过正统的教育，别人才能承认你。”

　　他又开始了漫长的考研征程。

　　“连续三年考中国人民大学，都没有成功。”这些年，滕汉昱坚持晚上12点睡觉，早上5点起床。没日没夜背枯燥的英语语法和政治理论。白天打工，晚上背书。

　　十年的时间，滕汉昱过得异常拮据和艰难，家里已经为此花掉十多万元钱，实在没法生活的时候，他只能硬着头皮再去朋友那里借。

　　尽管如此，但没有人劝他回头，在农村，至今坚信，知识改变命运。滕汉昱坚持一走到底，不曾回头，也不曾后悔。

　　如此，滕汉昱便呆在北京十年，五年自考大学，五年考研。打工和自考成为这个已近而立之年的男子生活的全部。

　　替考风波

　　再次回到北京以后，滕汉昱又重操旧业，到中关村卖电脑配件。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心里有了盼头，只要录取通知书一到，他就可以开始自己的“正统求学之路”。工作起来，他更加卖力了。

　　然而，这样的“卖力”并没有持续太久。2010年5月12日，滕汉昱接到兰州大学研究生院主管研究生招生的副处长董姓教师的电话，询问其在2008年考试违规一事。

　　“董老师表明此事与今年的录取没关系，只是例行程序，让我安心等待录取通知，如有事会联系我，并鼓励我到兰大后，好好表现，在所学专业上有所作为！”尽管如此安慰，但滕汉昱开始隐隐有些担忧。

　　按照董姓教师的要求，他亲笔写下2008年违规事件的具体事实陈述，其中表明“同类的错误我终身再不会犯了”，然后传真给兰州大学。

　　“那是让我后悔一辈子的傻事。”滕汉昱回忆起当年的帮人替考，报酬是获得1.5万元。

　　这一年，滕家过得异常艰苦。“2008年10月份，我三姐因从小先天性智障突然出现乱打人乱骂人整夜不睡觉的症状，住院花去家里仅有的4万多块钱”。滕汉昱告诉影响力周刊记者，他是独子，上面还有4个姐姐，父母均已年过七旬。四姐夭折，三姐患打小便患有脑瘫，34岁了还在家中，生活不能自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一个蔬菜大棚。

　　“祸不单行，12月初，家里的蔬菜大棚遭到别人无端的破坏。”这样，滕家仅有的收入来源没有了。

　　几乎不能继续复习考试的滕汉昱在家人和好友的一再劝说下，“只好忍痛继续复习。”

　　巧合的是，就在当月，滕汉昱认识了那个找他替考的女生。

　　“她主动与我在自习室里搭话，前后有四五次吧，问过我专业课的问答题，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考完公共政治后的那天中午。”

　　“考完公共政治时在食堂吃饭，那个女孩突然出现，并且让我到外面说话。我这才知道她和我一个考场，她直接拿出1.5万元钱让我帮她替考，我当时吓坏了。”

　　滕汉昱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考虑到家里的情况特别需要钱，没过几分钟我也同意了。”按照女生的吩咐，试卷上，滕汉昱写上了女生的名字和考号，然后特别担心地度过了那场考试。

　　“收到人大的违规通知我才知道替考的事被发现了”，回想这段不堪的往事时，滕汉昱双眼发红，时不时抬头望。顿了顿说，“而我马上打那个女孩的电话，已经停机。”

　　这次替考的代价是，2008年高考视为作弊，所报考的人民大学将考试成绩作无效处理。同时，根据教育部相关规定，2009年将不能报考。

　　然而，滕汉昱万万没有想到，时隔两年之后，这个污点竟然影响到了自己的研究生录取，更可怕的是，这样的污点可能让自己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被大学录取。

　　状元落榜

　　2010年5月20日之后，如同坐过山车般，滕汉昱瞬间从兴奋被拉至绝望的低谷。

　　“他们让我写自我鉴定，交上去之后，又告知我自我鉴定没有提作弊一事。”滕汉昱告诉记者，“我当时想，这件事情已经专门陈述，没有必要反复提及。”

　　5月28日下午两点，滕汉昱接到兰州大学研究生院主管招生的董姓教师电话通知，称“经过研究生院的集体研究决定”，取消他“今年的研究生录取资格”。滕汉昱询问理由，得到的回答是“政治审核不合格”，并称“录取名单已上报到教育部”。

　　虽然突然陷入昏迷和经历连续三天打点滴，却不能消弭滕汉昱的绝望。“他有几次死的念头”，曾经的高中同学为了制止他自杀的行为，寸步不离地跟着，即使睡觉，也要把他和自己绑在一起。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这位高中同学坦言尽管滕汉昱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他心眼好，对人真诚。

　　滕汉昱还能记得在兰州考前四个月的煎熬。

　　七平方米的小屋，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在这屋里，滕汉昱不出门、不理发、不刮胡子、不接电话。一大摞的书本和复习资料成为他生活的全部。

　　房东李大娘从未见过如此读书不要命的。当初谈好的价钱，是她把小屋以每个月120元租给滕汉昱，但在最后收取房租的时候，她却少收了一个月租金。每顿中午饭还叫上滕汉昱一块吃。

　　因为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2010年6月1日，打完吊针的滕汉昱想再去学校问个究竟。

　　董姓教师告诉滕汉昱，“你被取消的直接理由是诚信受到质疑。”

　　为了能够知道多一点解释，试图挽回已经作出的“取消录取”的决定，滕汉昱做了让整个办公室都惊讶的事情。

　　下跪。

　　在滕汉昱的记忆中，还未曾向任何人跪过，包括自己的父母。但是，在他看来，“丢失了男人的尊严”却未能换回董姓教师更多的解释。

　　“我最看不起下跪的人，我现在就可以让学校保安把你拖走，也可以随你爱跪就跪着，我决不会扶你，你跪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没关系。”滕汉昱努力地回忆当时老师对他说的话，神情越发痛苦，“我要是亲自扶你起来的话，就证明院里做出取消你的研究生录取资格的决定是错误的。”

　　“我就这样一直跪着，当时的心情谁能知晓，那一刻，我连死都不怕，还在乎这点屈辱，只要可以换回上学的机会，能够让父母宽心，什么也都不在乎了！”滕汉昱说。

　　怒打官司

　　那次下跪之后，滕汉昱辗转农村老家、兰州市区、北京三地。

　　父母和姐姐得知自己被取消录取之后，尽管失望，但还是安慰他来年再考。滕汉昱知道，家里每个月两百多块钱的低保、年迈的父母、脑瘫的姐姐，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继续考研。

　　“这次机会再不争取，恐怕永远都没有了。”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滕汉昱分别通过“打电话到兰大纪委投诉”、“快递邮件给教育部长、兰大校长和兰大纪委办公室”想讨一些说法，无果。

　　一切努力未能有结果之后，滕汉昱认为兰大侵犯了自己受教育的权利，遂决定把兰州大学告上法院，用法律手段来让自己有书可读。

　　2010年7月17日，城关区人民法院正式立案，并决定于2010年8月25日开庭审理。

　　兰州大学的解释是，校方通过教育部录检网反馈的信息发现，滕汉昱为“往年作弊考生”。其作弊记录只有在北京教育考试院和教育部研招办有相关备案，在甘肃省招办和兰州大学均没有记录。

　　滕汉昱在考生报考信息的“奖励处分”栏中未填写相关作弊情况，在研究生复试过程中也没有主动陈述此事。兰大就此事询问滕汉昱，并要求他写出书面材料。这时，滕汉昱这才承认。

　　此后，滕汉昱在提交给兰大用于思想政治品德考核的自述材料中，又回避作弊一事，只字未提。因此，校方决定，该生思想政治素质和品德考核不合格，建议取消其拟录取资格。

　　兰大强调，对考生思想政治品德进行考核是研究生招生录取中的一个必经程序，考核合格也是录取的必要条件。

　　然而，对于这样的解释，滕汉昱认为非常牵强。

　　一个细节是，滕汉昱在填报报名信息表时，在网吧，没几分钟就提交了表格，“仅仅花了一块钱。”因为此前考过三次的缘故，填写这样的表格他早已轻车熟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要花两个小时填写资料反复提交那样的新手。

　　和以前一样，他并没有注意到“奖励处分”一栏需要填写什么。

　　而就校方的解释，在著名律师周泽看来，“只是在2008年作弊而被所报考的人民大学将考试成绩作无效处理，并未受到任何处分（《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行政机关公务员处分条例》、《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分别对处分的种类作了明确规定，原告未受过其中的任何一种处分），因此在报考信息‘奖励处分’一栏填无，是实事求是的，不存在不诚信的问题。”

　　周泽称，5月12日才向被告报告过考试作弊的事，5月20日的“自我鉴定”又没有特别的要求，为什么一定要提及才表明原告有改过自新的诚意呢？

　　为了能在法律上援助滕汉昱，周泽特意从北京飞至兰州。

　　蹊跷的是，就在8月25日开庭当日，滕汉昱和早已在庭外守候多时的众多媒体记者得知，兰州大学已经在8月23日申请延期开庭。

　　拒录逻辑

　　因为招办工作人员的失误，致使超过一本分数线13分的李盟盟未能被一所大学录取。而经过河南省高招办相关领导研究决定，此事不予处理。

　　继李盟盟事件之后，招考程序再次受到各方争议。其不透明亦多次被指“暗箱操作空间很大”。

　　考生遭遇各种各样的拒录，仍不能明白其中关键所在。

　　“不公开，不透明，缺乏一个公平合理的对考生评价程序。这是目前招考暴露出来的一个重大弊端。”周泽在接受影响力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取消考生录取资格这样的决定，事关对考生受教育权的剥夺，是不可随意作出的。兰大拒录绩优考生，实在太过轻率了！

　　“滕汉昱对作弊也没有振振有词，而是接受了惩罚的。当年考试各科成绩作无效处理，下一年不允许报考，对于一个作弊的考生来说，已经是相当严重的惩处，已是遏制作弊的有效措施。”周泽说，将考生一次作弊认定为思想品德不合格，取消考研的录取资格，当然有助于遏制考试作弊现象，但这显然不符合责任与行为性质相当的法治原则。

　　“如果仅仅从遏制考试作弊现象去考虑，不至于对作弊的考生枪毙吧，那‘警示’效果岂不更明显？”

　　“取消考生的录取资格，是对考生权利的剥夺，但却未能听取考生的申辩。”周泽说，一个直接的对比是，高校处分一个学生，就算是记过，都有一整套程序，学生可以向学校申诉，向学生申诉委员会申诉，不服申诉处理决定可以要求教育行政部门复议，然后还可以诉讼等，但像在招生中取消考生录取资格这样的事关考生重大权利的问题，却没有任何制度性措施以保障考生的权利不受侵害。

　　对于滕汉昱状告兰州大学一案，周泽还称，从根据公民行使权利不得侵害他人的合法权利和自由的一般法理，受教育权作为基本人权，是不可以随意进行剥夺或者限制的。除非受教育者自行放弃，或者因自身原因实际不能够接受教育，或者向受教育者提供受教育的机会将实际妨碍他人自由和权利而不得已对其受教育机会作出必要的限制，那么受教育者的受教育权都将受到保障。

　　“比如，一个有传染疾病的学生与其他学生一起学习，将危害老师及其他学生的健康，学校基于保护其他学生和老师健康的考虑，可以对其受教育的权利予以限制：对其不予录取，或录取后要求其休学。”周泽说。

　　如今，滕汉昱还在念叨，去北京十年了，之前借同学的钱都还没有还。他不知道，这次作弊带给自己的，会不会是一辈子被学校拒之门外的结果，即使是状元也只能望“学”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