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军装的农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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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塔里木进军 |
上海青年支边录(之三)劳动篇
塔里木 两个月亮和一个太阳
■她说男子汉不要哭,我说我饿
■谁没握过锄头谁没抡过坎土曼
■上海鸭子呱呱叫,受欢迎得很
◎文/张力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在上海青年的记忆中,到团场以后最初的磨炼是刻骨铭心的。印象最深的,好像都是那些最简单最基本的东西,比如清早的敲钟,比如原始的工具。当没有别的路可以逃避的时候,无论你是多么的脆弱,无论劳动强度和生活条件有多么难以承受,都必须靠自己去面对。这就是从上海学生到兵团农工,必须经历的过程。
用那时候老职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任何人来到这里,都得过三关:思想关、劳动关、生活关。
他们怪怪的,提着裤子走路
采访旁白:
刚到团场不久的时候,王祖炯和伙伴们兴致都特别高,好奇心也强,几个年轻人说去场部逛逛,看看场部是个什么样子,肯定有街道、商店之类的吧。
王祖炯(1963年进疆,农二师34团):我们几个走过去一看,这就是场部吗?就是些平顶的土房子,大土坯垒起来的,上面的顶是树棍压的泥巴。也算是形成了一条很短的小“街道”,宽就是七八米,连上海的一条里弄都不如。
小街道一下子就走到头了,看看有商店、邮电所、小食堂。我们这么逛着,就有几个女的站在那儿喊,欢迎欢迎。那就是团部的供应社,小商店,进了里头黑咕隆咚,因为就有一个门的亮光进去,摆了点商品,蒙了一些土,在塔里木有土是很正常的。
她们看我们的眼光很好奇,因为在这之前,就听说从大上海来人了。她们简直就像现在想象天外来人是个什么样子,也像改革开放初期,来个老外,都围在旁边看,大概就这么一种感觉。她们躲在那儿,也不接近你,就在那儿上下打量。
她们是这里的售货员,也都是团场的家属,听说大街上来了上海的知识分子,所以她们跑出来,看到我们就叫我们进来了。
其中一个售货员比较大方的样子,拿出香烟来,说抽一支,抽一支。这是待客的表示,而我们都不会抽烟,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我们说不会,人家又说,抽一支吧,以后干活干累了,抽一支很解乏的。
好像是我带的头,伸手拿过一支抽了,平生第一次抽烟,呛得够呛。那烟绝不是什么好的,好像是 “棉花牌”,一毛钱一包。这也算是农场给我们的一个见面礼吧。
安康(1963年进疆,农一师5团):我们一安顿下来,就到处跑。结果看到那些老职工家住的是什么样呢,有的是炕,土堆做的炕,这是好的。有的是把树桩打到地里,横个棍子,上面铺两块板,再铺点草。窗子没有玻璃,都是纸糊的。没有一家有床,没有一家有柜子,没有一家有桌子,所谓桌子也是树桩打到地上,棍子一横,上面架个板。
杨清良(1963年进疆,农一师14团):我们一个排130人,一个班三四十个,一个大地窝子大概30米长,大通铺,两边都是通铺,中间一条走道。两个门,往下斜坡的门,从外面跑进去。
何立云(农一师14团老职工子弟):刚开始,他们上海青年走路的话担心弄脏裤脚管。因为我们塔里木是大沙漠地带,脚踩下去都是很深的土,他们上海青年怪怪的,提着裤子这样走,一步一步的,爱干净。
毛国胜(1963年进疆,农三师43团):那个土地也不愿意坐,到地里面的时候,开始谁都不愿坐在地上,就站着。到后来干活累了,实在不行就哪都坐了。
王祖炯:我们刚去的时候,农场的人都在吃高粱,吃玉米,没有白面,因为麦子产量低。为了给我们第一批上海青年创造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师里头从别的种麦子的团场给我们拉来白面,做成白面馒头。当然现在的人感觉不到什么,但是农场职工看到这可都是过年才吃的啊。而我们并不知道,吃不了的,就扔了。草丛里、房顶上,到处扔。
毛国胜:都往外面扔。记得我们连长捡了一背篓的干馒头。
王祖炯:我们上海青年带着许多优越感,觉得他那是捡垃圾的。我们认为上海是全国最好的地方,其实上海的粮食全是别的地方支援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到了那边以后,还抱着这种感觉。有天晚上,全体集合。坐在油灯底下的一个人,是我们的场长,也就是团长。我至今记得他的一句话:我是一场之主,我一天只有三个苞谷馍!
一听说发枪仪式,高兴得不行
采访旁白:
在阿拉尔市,原师部礼堂改成的纪念馆里,那些原始的农具已经成为展品。馆长介绍说:这个是维族的坎土曼,坎土曼在这里用了上千年,维族人民总结出来的这种坎土曼,比较适合新疆的这种土质。在白振杰、韩培芬夫妇家的小院里,他们还展示了使用和保存了几十年的坎土曼。
姜步宏(1966年进疆,农二师21团):我们7月23日分到团场连队,休整教育了一个星期,7月30日宣布要举行发枪仪式。我们一听说发枪仪式,高兴得不行,就是说要穿上军装,拿到枪了!
等排队都昂首挺胸走到发枪仪式的麦场上一看,没枪啊,只有很多像锄头一样的东西摆在那里,后来知道那家伙叫“坎土曼”。还有铁锹、独轮车、挑土的筐子,这些东西。原来这就是发给我们的“枪”!
程均友(农二师34团老连长):动员的干部对他们说,我们搞生产,手里的工具就是我们的武器!
采访旁白:
在当时的纪录片《军垦战歌》里,也正是这样表达的:“拿住,年轻人,这是改造大自然的武器,当然也就是革命的武器。”
程均友:你想想,从学校放下笔杆子,到这儿发个坎土曼,这个转变,一般人不容易,不是劳动人民,一般不容易接受。
赵国胜(原农一师副师长):当时的生产工具主要就是坎土曼,生产力就是马和人。
采访旁白:
这些来自黄浦江边上的年轻人,从没见过那么广大的荒地和田野,他们手握坎土曼,眼前望不到头的土地实在是让人发愁。
毛国胜:当时我们一个连队大约有五千亩地。
王祖炯:长方形的地叫条田,一块都有五百亩到七八百亩那么大。
安康:它按部队的编制,也一样是团、营、连、排、班。可是干活呢,都是干的农活,就是打粮食,产棉花,然后都上交国家。
何百成(1963年进疆,农一师13团):等到你手上打起老茧了,这个功夫就练出来了。
王祖炯:还要自己开荒,一年发一套军装,发的军装没有领子,在地里开荒的时候,军装脱了,光着身子在那儿干,因为怕把衣服弄破。
采访旁白:
新疆和内地有两小时时差,那里夏天日照时间更长,而团场是按照北京时间安排一天的作息。
安康:天刚亮,听钟声,一打钟就起床,洗把脸,干活去了。
王祖炯:新疆是早穿皮袄午披纱,守着火炉吃西瓜。我们在塔里木就是这样的生活。早晨天不亮吹哨子上班,或者是敲钟,钟就是个废弃的拖拉机的钢箍,挂起来,“当当当”地敲,周围老远都能听到。这时候正在梦乡,醒来看到外头还漆黑一片,要起来了。怎么穿着?头戴草帽,脖子上扎块纱布,身穿黄棉衣,单军裤,扛上坎土曼,腰里系根麻绳,麻绳里插把镰刀。
到地里干活,等太阳出来了,棉衣开始脱掉。蚊子起来了,用纱布把脸蒙上。干活快到中午了,全脱掉,就剩汗衫或背心了。到晚上收工又黑了,棉衣什么的再穿起来,就这样。
杨清良:月亮没下山我们上班了,吹哨子,四五点钟。到傍晚月亮升起来了,我们还没下班,所以叫两个月亮一个太阳。
毛国胜:我们连队发生过有人想逃走,逃出去就盲目地跑。连长指导员一发现马上报告团部,团部就派人追。因为他不敢走大路,离开道路就是戈壁滩,一会儿就迷路了,迷路要死掉的。最后这些人进去以后非常不容易,他们回来讲,晚上走不出来,听见骑马的人经过,打枪,以为是土匪,实际上是团部派出去找他们的人。
最后把他们找到了,痛哭流涕,再也不敢跑了。开始发生的时候不处分,考虑到刚刚来嘛。
王祖炯:有的是顺着公路步行逃出去的,每个团部都有警卫班,骑着高头大马,挎着枪,去追。追到以后,拴上绳子,拴在马鞍子后面,前面骑着马,后面跟着,回来以后关到禁闭室,一关十天半个月。
一碗饭的分量在心里几十年
采访旁白:
对这些初来乍到的城市学生,许多老职工当成宝贝一样看待,为了对他们“传、帮、带”,为了照管好他们,费了不少心思。
程均友:管起来费劲儿,有的他给你捣蛋。说我受不了,你像他就坐那儿说我不走了,都是小孩,你想想中学毕业会有多大,最大的18岁。你见天就不停地看着他们,不到夜里12点以后、1点钟,你睡不成觉。
姜步宏:因为新疆冬天寒冷,需要烧火墙,那么老同志给我们把柴火劈好,下面垫软柴,上面垫硬柴,再上面放煤,完了以后教我们。如果是烟道不通了,他们帮我们掏。
赵国胜:我的连长、指导员,我要求得非常严格,就是上海青年要做的事,我们干部首先要能够做到。
韩培芬(女,1964年进疆,农二师21团):那真是的,当连长、副连长的都是白天黑夜的干,从早到晚的干。那时候当官的哪像现在当官那么舒服,工资也不高,都是真真实实的,哪听说有腐败的。
采访旁白:
让上海青年思想观念发生潜移默化改变的,也许是当年那种集体主义大家庭式的温暖。
王祖炯:我的脚要穿44码的鞋,而供给制发的解放胶鞋呢,最大42码,发的鞋我穿不了,只能从上海让我母亲买了鞋寄来。
那天下雨,我们希望回去,棉衣都淋湿了,这时候就想回去。但是我们这个胡珊妮班长她不叫回去,她是一个兵团劳模,对任何困难她都不在话下,是这么一个女同志啊。我们在那儿干活,身上都湿透了,雨越下越大,她才叫吹哨子回去。
程均友:王祖炯呢,在地里跑两天,一双鞋就没有了。他的老班长是个劳动模范。
王祖炯:那天我只剩下一双懒汉鞋,后跟的鞋帮和鞋底已经脱开了,走在路上会粘鞋底,我顺脚就踢到路边不要了,光脚算了。但是塔里木还真不能光脚,有骆驼刺、铃铛刺、沙枣树,一脚踩上,就会发炎化脓。那天晚上,我们准备睡觉了,宿舍里进来一个人,就是我们班长胡珊妮。我本来正记恨她,说你那天要是早叫下班,我那鞋没准还能保住。
程均友:她说王祖炯,那时候把他当小孩,说给给给,给你一双鞋。
王祖炯:我一看这鞋,马上就认出,是我的鞋。我踢到路边不要了,她在后边捡回去,晚上她洗干净,把那个帮子又上好,扎扎实实地缝了一个鞋面。我一看,心里头十分感动。这只是一件小事情,但可以说记一辈子。
毛国胜:老职工对我们一般都很好,比如有时候觉得你们很苦,叫你去家里,像那些老班长,请你到他家里面去吃碗面,有时候吃点他们泡的酸菜。
安康:我们吃饭,是一个班一个班去领的,一个班一盆菜、一桶饭或是苞谷馍,你班长要分,拿个勺子18个人你去分。我当班长尽量平均分给他们。
有一次我给他们分饭,分到后来饭没有了,我自己没有了,一口都没了。我怎么受得了呢,本来干活就饿坏了,一个下午怎么办?可是我也没办法,也不能再向别人要,那时候谁哪怕少一口饭菜都不得了。我回到宿舍越想越难受,就哭了。这时候十一班有个大姐,其实就比我大两岁,叫何永华。她就把她自己的那份饭菜拿来,她跟我说,你是男子汉,不要掉眼泪。我说我饿,她说拿去,我这个饭你吃。
采访旁白:
讲到这里,60多岁的安康又哭了,一时说不下去。等着他平静了一下,才听他接着讲。
安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太饿了,就把她的饭都吃了。这件事在我心里面一直是个结。除了感谢她,心里最受不了的就是我不懂事,她没有吃的了,她是一个女孩,她也要同样的劳动。这一碗饭的分量在我心里面几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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