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法治周末
"煤基金"是神木县政府对地方经济发展中未雨绸缪的举措。但是，对于这项旨在保障公众利益的基金，神木县各界的态度却显得暧昧。在基金的运作过程中"强捐"的痕迹显而易见。而这一出于胚胎时期的基金，运作过程中的各个环节也并不透明
4月29日晚8时，神木新闻过后，"三大慈善公益金捐款名单"照例在神木电视台进行公示。
当天公示的是陕西省神木县发改局、统计局、民政局和财政部门全体干部职工的捐款名单及金额，捐款金额基本分为五档：10000元，2000元，1000元，600元，300元。
神木县经济发展局副局长王世平告诉《法治周末》记者，政府之所以筹备"三大基金"，是为解决煤炭资源枯竭与资金流失之后的民生。
神木县是典型的资源性城市，近年来，围绕"煤"，神木县经济迅猛增长，不仅造就了地区生产总值达到605亿元的经济面貌，也造就了一个个腰缠万贯的煤老板。
但煤挖完了怎么办？在通过开展旅游业等非煤产业推动地方经济转型的同时，"三大基金"的推出似乎也是神木县解决"无煤时代"经济发展与民生保障的手段。
神木县新一届领导班子于3月28日正式启动"三大慈善公益金"募捐活动之后，"三大基金"迅速成为神木当地媒体在一段时期的报道重点。而在县外，《陕西日报》甚至连续刊发10篇报道，宣传这次"立即引起企业家和城乡百姓的积极拥护、踊跃参与"的"大爱行动"，这10篇报道的作者署名均为神木县宣传部部长雷江声。
然而，《法治周末》在神木县采访时却了解到，从2011年1月起就开始倡议的"三大基金"捐款活动，至今除了县委县政府一直对外宣称的"一夜之间意向捐款38.18亿元"，以及神木县电视台树立捐款典型而做的媒体造势外，关于基金的运作情况及未来发展，都尚不明朗，神木县相关部门对此也未有明确表示。
有一位在榆林公路局神木公路管理段工作的公务员吴伟(化名)告诉《法治周末》记者，政府所谓的"自愿捐款"，实际上有"下限要求"；若不捐到规定数额，就从工资里扣。
提出者并不赞成
“从医疗、教育、养老”到“医疗卫生、文化教育、社会保障”，基金的用途大大扩大
在神木县城，随处可见的宾利、林肯、凯迪拉克、保时捷、路虎等豪车让人恍惚来到高端车展。
经济高速发展之下，2009年起，神木县相继推出全民免费医疗、12年免费义务教育及特殊人群免费养老的庞大民生保障体系。
而这一系列保障体系背后，是煤炭支撑着的高额地方财政收入。
王世平告诉《法治周末》记者，2010年神木县地方税收达131亿元，地方留下28亿元作为财政收入，其余上缴中央。
结合神木县的煤炭储量和开采情况：探明的煤炭储量是500亿吨，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挖掘，2005年以前每年的原煤产量为几千万吨，就近两年才开始破亿。王世平说：“煤一时半会儿挖不完，神木经济是在高速发展中的，财政收入还会增加。”
但神木县缘何在这样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时间点提出设立“三大基金”？
“为了将来神木县的医疗保险、义务教育和养老具有持续性，我们提出建立免费医疗、免费教育、免费养老三大基金。之所以在这个时间点提出这个议案，是考虑到煤老板们尚有充足资金。”“三大基金”的最初提议者之一、神木县政协委员訾诚亮告诉《法治周末》记者。訾诚亮的议案最初是在2010年6月提出。
王世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则表示，虽然当下地方财政收入并不紧缺，但设立“三大基金”是未雨绸缪，把应该做的工作提前做好。
议案提出的3个月后，雷正西出任神木县县委书记，在他上任后的2011年1月，神木县委发出《关于建立神木县“医疗卫生、文化教育、社会保障”三大慈善公益金的实施意见》。
此时，基金的用途已经和訾诚亮最初设计全然不同。
“‘从医疗、教育、养老’到‘医疗卫生、文化教育、社会保障’，基金的用途大大扩展，在当前的模式下，基金具体能用到什么领域就既不明确也不可控了。”訾诚亮称自己非常反对现在的基金设计方案，县委在推出“三大基金”之前和之后都未征求过他的意见。
而且，訾诚亮设计的“基金来源为政府和社会各一半”也变成了“政府引导、企业主导”，在訾诚亮看来，很多事情本应由地方专项财政资金来做。
捐款中的政府力量
动员干部职工之外，与煤炭企业和非煤企业的恳谈也成为"三大基金"筹备领导小组的工作
不管最初设计者的设想如何，"三大基金"已经成为神木县新一届党政领导班子大力推行的民生工程。
很快，一个由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组成的三大慈善公益金筹备领导小组成立，办公地点就设在县委大楼。
尽管神木县称企业和个人对捐款是"积极拥护、踊跃参与"的，但公开资料显示，从发出《关于建立神木县"医疗卫生、文化教育、社会保障"三大慈善公益金的实施意见》到3月28日基金筹备仪式启动，神木官方作了一系列部署和动员工作。
2月10日，县委召开常委会议研究部署"三大慈善公益金"筹集工作，要求在基金筹集过程中要"充分引导企业家转变价值观，积极参与基金捐赠"。
2月12日，神木县发出"医疗卫生、文化教育、社会保障"三大慈善公益金筹集倡议书。 2月24日，神木县召开"三大慈善公益金"干部职工爱心捐资动员会，县委副书记郝海东要求"迅速开展工作，做到早安排，早部署，早动员，迅速掀起公益金工作的热潮"。
在动员干部职工之外，与煤炭企业和非煤企业的恳谈也成为"三大基金"筹备领导小组的工作。
2月22日，宣传部部长雷江声与孙家岔镇10位民营企业家座谈，9位民营企业家当场签订捐资意向书，承诺捐资1.08亿元。
2月23日，组织部部长温建刚与柠条塔西整合区10户民营企业家召开"三大慈善公益金"恳谈会。
2月25日，副县长周锦峰与国家电网神木供电分公司、神木县电力局、神木县电信局等5家驻神企业负责人召开三大慈善公益金筹集座谈会。
于是，在神木县官方的要求和动员下，有了3月28日的捐款高潮。在那场邀请央视新闻主播赵普担纲主持的慈善晚会上，38.18亿元意向捐款成为神木县的宣传资本。
有指标的捐款额度
"捐款额度是和政府商量后定下的。政府会有一个指标。"
这38.18亿元的意向捐款是否为自愿捐资，记者采访到的情况和政府所述并不完全一致。
神木县政府网站《神木县设立"三大慈善公益金"问答》一文称，"三大基金"的筹集原则包括"自觉自愿，合理筹集。严禁摊派、代扣工资、重复募集。个体工商户、中低收入群体、中小学生、离退休干部等，均不提倡参与捐资"。
但记者了解到的情况确是，上述四类人群均有捐资。
有知情人士告诉《法治周末》记者，不少部门都出了"三大基金"捐资方案。
记者拿到了一份《神木职教中心"三大基金"捐资方案》，该方案提到：原则要求是正科级干部捐款不低于2000元；副科级干部、现任副校级领导、具有高级职称的在岗教师捐资不低于1000元；一般干部教师(含提前离岗人员)捐资不低于600元；离退休人员、参与量化考核校聘教师捐资不低于300元。
这个原则要求和神木县电视台公示的捐款额度的整齐划一不谋而合。
一篇题为《大保当中学响应神木县"三大基金"募捐活动》的宣传文章也提到，该校是在宣读了《神木县教育系统"三大基金"捐资方案》后开始捐款活动的，而这个"陕西省贫困地区义务教育项目学校"共捐资52686元，其中"校长捐资2000元，刘忠怀老师捐资2000元，其余领导各捐资1000元，教师每人捐资都不少于600元，学生捐款5398元"。
吴伟对记者说，他所在的部门在神木县相对来说收入较低，所以单位要求最少捐300元，有些效益好的单位要求每个人至少捐1000元。
至于捐款的方式，吴伟告诉《法治周末》记者，他是被相关的负责人通知捐款。
"负责人说，必须捐。如果不捐，就从工资里扣，还会被叫去谈话。"吴伟向记者回忆当初捐款的情况。
吴伟的收入除了工资外，还有在煤炭企业入股后每年的分红。
"我了解到煤炭企业尤其是民营煤企的捐款大多是自愿。毕竟企业发展一切都要走政府，这个关系要打点好。而且一旦遇到上面检查，政府可以提前通知企业提前整顿或关停。"吴伟说。
訾诚亮在这次募捐中也贡献了53000元，其中3000元作为个人捐赠，另外5万元是以企业的名义捐的。
"捐款额度是和政府商量后定下的。政府会有一个指标。"訾诚亮说。
事实上，除了干部职工和企业，一些个体工商户也在此次捐款的动员之列。一家经营烟酒的老板告诉记者他捐了1000元，问及捐款额度是怎么确定的，是否主动去捐款，他头也不抬地说："别人都捐了我能不捐吗？"
基金前景不明朗
这个为神木县官方所推崇的"三大基金"的轮廓仍不清晰
在采访中，记者发现神木县居民对已经实施的免费医疗等都赞不绝口，但对今后资金可能用于免费医疗的捐款却态度暧昧。
"政府错就错在基金的运作方式上，有点'强捐'的感觉。"吴伟说。
除了老百姓的态度暧昧，学界对"三大基金"的质疑主要是其运作方式。
神木官方称，"三大基金"的实施步骤是：县上成立"三大慈善公益金"筹集和运行领导机构，制定实施意见和筹集方案，召开筹集动员大会，动员社会各界捐资；制定公益金运行管理办法及操作程序，起草公益金公益章程；成立公益金理事会，完善建立公益金的手续，报请省民政厅批准。
"公益金理事会应以书面委托管理协议的形式，委托县国有资产运营公司开设专户，县国有资产运营公司据此履行受托管理职责"是基金的管理模式。
官方则称县公益金领导小组对公益金的捐赠、运营、支付进行全面的监督和指导。每项公益金的投资和使用由公益金理事会报请领导小组同意后，方可实施。
但目前可见的实施步骤除了动员大会外，资金管理办法、章程、理事会、报批等走到哪一步都不清楚，"三大基金"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称一切都要问领导。
"我们目前所做的只到公示捐赠人名单，其他一切都不知道。"上述工作人员说。
陕西省民政厅民间组织管理局工作人员称，现在尚未收到神木县设立基金理事会的正式资料。
如此，"三大基金"还只是处于"胚胎"阶段。
至于管理，国有资产运营公司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基金尚未移交，如何制定保值、增值方案等都要问"三大基金"办公室。
"三大基金"办公室背后的县委、县政府在基金中的主导作用不言自明。
这种情况被北京大学法学院非营利组织法研究中心主任金锦萍反对，理由是在慈善事业中，政府作为捐赠主导是不合适的，政府更应该做的是为慈善事业提供好的环境。
"公益事业捐赠法规定，在发生自然灾害时或者境外捐赠人要求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及其部门作为受赠人时，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及其部门可以接受捐赠。但现在并没有发生灾害。这么大笔的资金，首先要确定资金捐给谁。如果由民间组织去实施公众服务还可以；如果进入政府账号，就是不合法的事情了。"金锦萍说。
事实上，目前对于自己捐出去的钱受赠人是谁，吴伟和訾诚亮都不太清楚。訾诚亮的理由是"都是财务人员办的"，而吴伟的理由是"钱统一交给了负责人，具体到了什么账户不知道"。
在"三大基金"办公室，记者问及如果以个人名义捐款，怎么捐，打到什么账户上？工作人员表示并不十分清楚，理由是"大多是统一捐款的，个人捐赠情况比较少"。但这位工作人员的话很快被一阵咳嗽声打断，其话锋迅速扭转为"也不都是统一捐款"。
但工作人员并不能为记者提供现有捐款资金所在的账户，而是让记者去开户行神木县农村商业银行兴城支行询问。在该支行，工作人员为记者提供了一个户名为"神木县慈善协会"的账户。
但这个账户并不为慈善协会的普通工作人员所知晓。
慈善协会挂靠在神木县民政局，民政局一位工作人员对记者说，"三大基金"直接由陕西省民政厅管，具体事项还是要问"三大基金"办公室。
但由于"三大基金"办公室对外公开信息的有限性，这个为神木县官方所推崇的"三大基金"的轮廓仍不清晰，而基金今后将如何运营仍是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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