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幼马(左一)参加全国两会。
马海德之子周幼马:我思想里没有第二条路
“有人问我这个社会足够好吗,我说没有足够好的社会,全世界都没有。一切问题都是发展中的问题,腐败、效率低、干部队伍规模过大,这些问题需要的是一一解决”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杨梅菊发自北京
很多中国人知道白求恩,而与白求恩同时代的美国医生马海德,名字似乎不是那么响亮。但就是“马海德”这个名字,其实更长时间地、也更坚定地与新中国连在一起。
作为马海德与中国女演员苏菲的独子,如今担任《今日中国》杂志社高级记者的周幼马,毫无疑问是马海德五十多年中国岁月的最佳见证者。
对于周幼马而言,父亲的故事在当年并不见得多么吸引自己,但日后讲得越多,便越觉得父亲了不起,那一代人了不起。
父亲的一生都奉献在中国
马海德与中国的故事,开始于1933年。那之前,他还叫乔治·海德姆,穷苦出身的黎巴嫩人后裔,苦苦求学后终于考取医学博士。毕业那年,他和三个朋友周游世界,到了上海,发现在上海讲英文完全能活得下来,挣钱也容易,就留下了,从此再没离开。
1936年,在上海一家书店,马海德偶遇进步人士,并经引荐结识了宋庆龄。在宋庆龄的帮助下,马海德与埃德加·斯诺一起去陕西保安访问,随后便留下来参加了红军。跟随红军转移到延安后,马海德开始担任八路军总卫生部的顾问,筹建八路军军医院。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顾问身份一直延续到建国后,那时他没有选择做官,而是继续担任卫生部顾问,长年下农村,致力于消灭中国偏远农村和少数民族地区的性病和麻风病。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宣布消灭梅毒后,马海德立刻开始研究麻风病,直到1988年去世前,他代表中国官方向全世界宣布:中国基本上消灭了麻风病。
从参加红军到八路军、解放军,从土地革命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再到新中国经济建设,身为外国人的马海德一直默默地参与其中。
“父亲这一生千辛万苦,却也很伟大”,多年后,周幼马才得出这个结论。他说,一切也许是潜移默化的,很多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比当时给自己的震动更大。
美国身份的幸与不幸
1943年,周幼马出生在延安的窑洞里,大概算得上窑洞里出生的第一个外国人。当时,马海德是毛泽东的保健大夫,而妻子苏菲和江青早年在上海一起演电影,到延安又相见,自然比较熟络。李讷比周幼马大一两岁,两家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其乐融融。1947年,国民党进攻延安,撤离的时候一个骡子两个筐,母亲牵着牲口,这边是周幼马,那边是杨尚昆的儿子杨少怡,“所以后来杨少怡见着我妈都叫干妈,李讷每次见我都管我叫弟弟。”
如果说父亲的美国人身份曾让他们一家与中央领导们相对亲近,那么解放后,同样是因为美国身份,在当时“一切学习苏联”的中国,周幼马第一次体会到人情的疏离。
“虽然是中共党员,虽然是老革命,但我父亲也知道自己是美国人,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做。”解放后马海德复员,主动到卫生部做顾问,扛着行李卷,带着医疗队,翻山越岭下农村,仿佛一切又回到了1936年。就冲这一点,周幼马敬重父亲“是个爷们儿”。“他在解放后不当官不做领导,而是从事连普通医生都不愿意做的、最脏最不好办的事情,但是他做到了。”
在周幼马看来,父亲的伟大不仅仅在于解放前不惧艰苦毅然加入解放事业,更在于解放后仍然坚持过艰苦的生活。“上世纪三十年代,父亲去见毛泽东,贺子珍从屋里端出一盆黑黢黢的东西,我父亲吃了,‘哎呦’就叫了一声,是那么酸的杏,一点儿糖不搁就腌起来,当时在陕北还是比较奢侈的小吃。”而这种艰苦,解放后也同样在经历着,不过其中也有很多喜悦。比如给人治病,治好了的病人生了孩子,遇到马海德回访,少数民族的人就送一团羊油作为重礼,回到北京,炼成油,做炸酱,再出去的时候,吃它就干粮……
抗美援朝期间,美国成为敌人,那时周幼马正在八一干部子弟学校就读。美国人的血统,让他体会到人生的压力,“老师们一旦抗美援朝的热情上来了,就把我叫过来,过来过来,给我过来,学个美国兵投降,我就把棉帽子那个带儿扒拉下去,像个猪耳朵一样,一举手,好好好,走吧……”
周幼马还记得,和父亲一起去颐和园,看见厕所墙上写着的外文,他问父亲,这是你的字儿吗?父亲说,不,这是俄文,我讲英文。周幼马觉得奇怪:是因为俄国人特别多吗?父亲回答他:现在是俄国人多,但将来也还会写上英文的。
给宋庆龄当摄影师
因为学习不好,后来周幼马没考上好中学,就上了北安河鹫峰下的一所乡村中学。高中从清华附中转到二十二中,紧紧巴巴毕业。事实上,周幼马的心思不在此处,而在摄影。
高中毕业后,面临上大学的问题,正好父亲卫生部的战友在筹建医科大,周幼马问父亲学医行吗?父亲连连摇头,算了,你要照相照坏了还可以再照,当医生当坏了那可不行,你照相去吧。就考电影学院,竟然给考上了。大学生活周幼马如鱼得水,不想两年不到就赶上文革。
文革对周幼马及其家人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他不想放弃摄影爱好,也不想跟着打打闹闹,于是就做了《红卫兵报》的摄影记者,也因此拍下许多历史瞬间:第一次斗彭真,王光美第一次戴乒乓球当项链在清华大学挨斗,毛主席接见红卫兵……
到了文革后期,父亲因为美国身份受到怀疑,而在北影厂工作的母亲则被作为黑导演批斗,“在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口,一群跪着的人当中就有我妈妈,旁边就是谢芳(曾出演《早春二月》)。”周幼马也曾劝说父母,给林彪写封信吧,打仗的时候都给他看过病;给江青写封信吧,都一块儿过来的,她还不了解你。然而父亲和母亲给谁都没写那封信。
当别的外国友人纷纷写大字报,参与批斗时,马海德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他与好友路易·艾黎·米勒躲在家里,聊天、讲过去,吃吃喝喝。
看着昔日的战友纷纷被打倒,马海德的心里并不理解,他很苦恼也很难过,但仍然选择相信中国共产党。“这是他的信念。”周幼马说。
再苦再可怕的时代,也总会向前推移。上世纪七十年代,周幼马被分配去了张家口,又回到最原始的农村,掏粪、挑渠、浇水、吃小米饭……这都不算什么,然而最令他痛苦的是不能照相,手痒心痒。
后来斯诺来了,美国的叔叔也获准来探亲,周幼马被父亲叫回北京,去机场接叔叔。后来,周幼马写了封信给周恩来总理:我是电影学院学生,很希望继续摄影,不想回张家口。周恩来很快回复:可以到宋庆龄的《中国建设》杂志。
送了几张片子过去,宋庆龄很喜欢,说你来吧,顺便也给我做私人摄影记者。
就这样,周幼马当了十年宋庆龄的摄影师,她生命中最后十年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周幼马拍的,直到去世。“这是我一生中(惟一)有一点儿闪亮的地方,”周幼马说,“当年宋庆龄把我父亲接来,最后我和父亲又把她送走了。”
“一切问题都是发展中的问题”
粉碎“四人帮”后,父亲重新得以受到重用,恢复了针对麻风病的研究工作,而缘于1976年跟胡耀邦在协和医院建立起来的患难友谊,马海德使“中国籍的外国人担任政协委员”这件事成为可能。
说来其中还有个笑话:由于马海德的语言问题,在给胡耀邦提建议的时候,竟然将“政协委员”说成了“政治局委员”,当时胡耀邦听了甚为为难。等终于搞清楚马海德说的是“政协委员”,胡耀邦乐了,说这太没问题了。后来爱泼斯坦等人,都长期担任全国政协委员。
1988年,马海德因工作中体力不支而去世。令周幼马深感羞愧的是,父亲生前对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加入中国共产党,但他一向自由散漫,直到父亲去世,都没能入党。在父亲的葬礼上,邓颖超当时拉着周幼马的手说:幼马呀,你一定要成为像你父亲一样优秀的共产党员。后来,旁边的媒体记者问周幼马:你是党员吗?周幼马说:不是。直到三年后,1991年,周幼马才终于像他父亲一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在信仰的问题上,周幼马看得很明确:“我没有第二条路”。在他看来,共产主义是父母坚持一生的信念。尤其父亲是第一个外国人身份的中国共产党员,也第一个加入中国籍,文革也没能动摇他对中国共产党的信心和对共产主义的信念。
在心底里,周幼马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彻底的中国人,是个吃过苦,经过了各式各样运动的中国人。他不只看到年轻新中国的这几十年,也体验了已经过去的那个时代,这种身份上的问题从不会困扰他。“有人问我这个社会足够好吗,我说没有足够好的社会,全世界都没有。一切问题都是发展中的问题,腐败、效率低、干部队伍(数量)过大,这些问题需要的是一一解决。”周幼马说。
现在,周幼马仍然住在自家后海边的四合院里,每天接送孙子上幼儿园是他的一件乐事。平时参加政协的活动、写写文章,看上去更像一个标准的中国退休干部的晚年,他说,自己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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