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 张墨宁 发自沈阳、北京
定融是6年前才剃度的,不折不扣“半路出家的和尚”。身份证、驾照各类证件用的还是俗名,但不愿意别人叫他杨霁,朋友们称他定融师傅。当兵、做警察、经营广告公司、北漂,出家之前游移于相差甚远的身份之间,有人开他玩笑:“你就差没做过和尚了。”
2010年年底,定融成为一名救助中国尘肺病患者的志愿者。他拿起相机和摄影机,走到甘肃、内蒙古、四川、江西、广东等地尘肺病患者的身边,调查和记录他们的遭遇,然后在网上公开。为亟需洗肺的矿工联系医院、募集善款。呼吁人们关注社会底层的定融更像一个不出镜的记者,视频中,尘肺病患者的讲述中穿插着他的声音,一问一答。
无论去哪,定融总是把僧袍装在背包里,他的日常行头与普通人无异,只有在正式场合,才会露出僧人面貌。即便淡化和尚的身份,还是引得知情者狐疑:“方外之人怎理世俗之事?”他却说,保持对社会的关注并施加影响才是中国佛教的传统。
从古浪开始的救助
在微博上,定融戏谑地称自己是“中国现世报创刊人、记者、编辑”,语带双关的介绍恰是他目前的使命:一个相信因果报应定数的人,在尽自己之力作出对社会的微弱改变。
机缘始于2010年12月,定融离开重庆温泉寺来到北京,与曾经采访过他的记者王克勤见了一次面,当时王克勤正发起对甘肃古浪尘肺病患者的救援。定融得知,尘肺病不单是受害者个人的病痛,尘肺病患者已经形成了一个群体,散落在农村各处,产生了一系列社会问题,患者家庭破碎、大量农田抛荒。谈话之后,他当即买了一张火车票,直奔兰州。
定融对尘肺病有粗浅的印象是从张海超开胸验肺开始的,那时他只是关注事件本身,更早的则是源于小时候的记忆。他的邻居常常呼吸困难,沈阳的冬天异常寒冷,邻居总是抱着暖气,夏天也只能找个阴凉的地方待着,基本上不怎么走动。这是定融对于尘肺病的最早记忆。而在甘肃古浪与尘肺病患者的近距离接触,他才感到了真实的悲惨。
到达兰州后,定融开始了调查,他觉得要首先从了解当地的经济和社会状况做起,一路上与民工聊天闲谈,获知情况。单独行动一周之后,他与牵头的志愿者火兴才取得了联系,进入古浪。尘肺病患者的急喘、亲人的哭泣和他们寒微的生活都被定融用影像的方式记录下来,传到网上。
当时,古浪的情况很不乐观,虽然已经有媒体关注,但当地政府部门没有足够重视,得到的社会捐款也极其有限,古浪的147名尘肺病患者,如果每个人都洗肺的话,需要百万余元。而且,当地的恶劣气候会加重患者的病情。眼看春节将至,社会关注度在逐渐降低,救助工作陷入了胶着状态。定融就出了个主意:“与其坐着等待,还不如出去走一走,包个大巴车带尘肺病患者去外面看看病,这样一路或许能引起媒体的注意。”这个想法获得了其他人的认可。
2011年1月18日,定融和其他几个志愿者带着7名古浪的尘肺病患者从兰州出发。他们的初步路线是先到西安,然后去郑州、经石家庄,最终到达北京。当晚,便租来一辆大巴车,带着茫然和希望开始向东行进。
第二天到达西安,7名尘肺病患者在钟鼓楼广场举起牌子、戴上口罩,引来行人围观和媒体关注,定融把这次亮相称为“行为艺术”,他说,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让更多人了解这个群体。《华商报》记者江雪就是在这次行动中认识了定融,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以为就是普通的志愿者,晚饭时发现他吃素,这才得知定融是出家人。“他是一个出家人,但做的是很入世的事情,他对当下和时代有很深刻的关切,最重要的是付出了行动。他更多是一个公民,而不是僧人。”江雪说,她后来去古浪采访时,当地人说起定融还是充满感激,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去记录他们的生活。
路途中,定融和其他志愿者需要格外谨慎地照顾患者,每到一处就联系投宿、张罗饮食。虽然劳顿,但还算顺利地到达了第二站郑州。刚到郑州,古浪县政府的人就追来了,媒体的报道和网上传播的视频让当地政府不得不有所行动,武威市在几天内募集了400多万元,为患者治病。“他们来接人的时候,我们感到很高兴,政府终于开始管这些尘肺病患者了。”定融说。
虽然没有到达最终目的地,但短短4天的行程改变了古浪尘肺病患者的处境,让他们看到了更多的希望。简单告别之后,一行人在郑州散去。定融便回家乡沈阳了,他与火兴才相约,过完年去四川救助更多的尘肺病患者。
尽力多救一个人
“没想到四川的情况更为严重。”到了四川之后,定融更加感到尘肺病患者群体的庞大。尤其令人担忧的是,很多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尘肺病。找到他们,便是首先要做的工作。在四川的甘洛和乐山,还能有一些线索,定融与其他志愿者很快就可以找到他们,紧接着募集善款,然后把他们送去医院。而在凉山州找尘肺病患者,则如大海捞针。“凉山州有3万多人曾在甘洛铅锌矿打过工,我们的任务就是在大山里找出这3万人。”定融说,他们每天翻山越岭,逐村调查,向当地人了解情况。按着打听来的信息寻找过去,有些已经在不知情中被夺走生命,人去房空。
四川的见闻比在古浪时让定融更觉动容:“甘洛县有一个叫郭来刚的人,已经死了,他的母亲自己租了3亩地种田为生,还要养活孙子。”讲起他们的故事,定融有悲切,也有歉疚。
陕西铜川医院要在甘洛县做义诊,定融为他们领路,驱车前往的路上,恰好遇到前方发生交通事故,整条路都被堵上了,此时,天已经快黑了,车上还有价值不菲的医疗器材,铜川的医生和专家觉得再往前走风险太大,便掉头回去了。不久以后,定融就接到了甘洛县尘肺病患者杨龙艮的死讯。“那天如果我再积极一点,让他们把车开到甘洛,可能杨龙艮不会死。”定融说。对于杨龙艮的死,他始终抱有一丝遗憾。“不到两个月,四川就死了3个尘肺病患者。看到消失的生命,就会觉得应该再多尽一点力,那样就会多救一个人。”
5月3日是杨龙艮下葬的日子,按照当地的习俗,早晨太阳出来之前就要入土。5月2日晚上下着大雨,定融赶往甘洛送杨龙艮最后一程。杨龙艮的家在山顶上,山下的路已经变成泥泞,无法行车,只能步行。凌晨1点,定融和下山来接他们的杨龙艮家属开始冒雨跋涉,深山里不时还有野狗出现。凌晨4点多才爬到山顶,赶上了杨龙艮简单的葬礼。
只为成就慈悲心
来不及回想悲伤,定融就得去广元旺苍县救陈久红了。她是尘肺病危重患者,一个多月前收到了1万多元捐款,凑足了洗肺的费用。但是如何把她送到陕西铜川医院洗肺则成了问题,志愿者们担心她经不住路上的折腾,然而身体已经瘦得皮包骨的陈久红不能再拖了,定融坚决主张乘飞机过去,这让其他志愿者感到骇然,一直以来,他们认为火车是风险最小的救援工具。定融仍然坚持,他一力承担责任。对陈久红的救援就这样开始了。
定融与陈久红在旺苍县医院会合,他试图跟医院协调用救护车送陈久红到广元市,但对方没有答应,定融只得另外包了一辆车。到广元后,他马上找了一家酒店让陈久红休息,自己跑去火车站买到绵阳市的软卧票。这时候,送陈久红的亲戚说自己没有钱了,要回家。定融给了他路费,独自带着陈久红进了候车大厅。安检的时候,陈久红身上的一把剪刀被发现,定融感到很意外,问她为什么要带剪刀,陈久红不肯说,他也就没有再多问。
上车之后,定融立刻跟乘务长联系,广播找了呼吸科医生,以防陈久红病情发作,同时联系好了绵阳的救护车,火车一到站,就能马上注射止喘和消炎药。在绵阳上飞机之前,定融专门跟护士学了如何吸痰。以陈久红的身体状况,稍有不慎,会有生命危险,定融必须做好每一个细节。
登机前的安检,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陈久红又被检出了一把剪刀。定融想起了火车包厢里陈久红曾对他说过的话,“她说,现在没有别人了,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骗子。”定融转述。听到这句话,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睡去了。
没有一个尘肺病患者让定融费了这么多精力和心思,第一次到陈久红家里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活不了几天了,赊来的棺材也已准备妥当,为了满足她的心愿,定融把陈久红的遗言送到了她在石家庄的儿子,并且拍下了孩子带给母亲的话。“即使这样,她还会问我是不是骗子,我没有感到不快,只是觉得很恐怖。”回想那个误解,定融依然平静。他说,一个人丧失帮助别人的能力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了接受别人帮助的能力。
“她现在肺功能恢复得非常好,已经可以自理了,过去一直是老父亲照顾她。现在回家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就很好。”谈到陈久红的现状,定融掩不住喜悦。在铜川医院护理了她两天之后,陈久红的姐姐来了,说了一通感谢的话。可是对定融来说,无论是误解还是感谢,都没有任何意义。作为志愿者,他只希望能够带给那些人温暖和尊严。
“出家人和在家人对灾难的认识还是不同,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大家觉得尘肺病患者是需要帮助的群体。而我作为一个佛教徒,并不认为是我在帮他,相反,是他们在帮助我,成就我的慈悲心。”定融说。
怒目金刚
2005年,定融还是杨霁。他一个人背着包到重庆旅游。途径慈云寺,遇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觉得亲近,便跟他攀谈起来。之后,经常去寺里跟法师们聊天,慢慢开始一起上课、吃斋,逐渐了解佛家的精义。出家,也成了很自然的选择。原本想拜老和尚为师,老和尚则把他推荐给了自己的弟子正刚法师,杨霁便在正刚法师所在的温泉寺正式剃度。“我刚到温泉寺的时候还留着披肩长发,师父实在看不下去。”定融笑道。
不过,即使出家为僧,也没有改变他喜好游玩的本性,在寺里老老实实住了两个月之后,他又开始游山玩水,带着帐篷四处旅行。“师父一看这样可不行,就问我愿不愿意读书。”定融说,师父促成了他到山下的西南大学读书。
远离尘嚣的日子没过几年,定融就被卷入了世俗纷扰。那时,他不是隐藏在镜头背后,而是别人的摄影机对准的焦点。
2009年3月,被纳入了重庆市北碚区北温泉公园改造计划的温泉寺与政府引来的投资方发生了冲突。事情起源于投资方要紧邻温泉寺建造温泉SPA,作为高档会所,供游人娱乐休闲,寺院的围墙也被拆除。面对资本和挖掘机的侵入,平常与世无争的僧人也无可奈何。定融却以战斗者的姿态站了出来,他在布条上用红铅油写了“依法维权”4个字,绑在额头,手持一杆大秤,站到了大殿前。他向北碚区政府提出了恢复寺院围墙的要求,并向重庆市公安局治安总队提交了游行示威申请,对峙和维权的影像及文字也被他放到了博客上。点击率上升,随之也引来诸多记者。
在定融看来,一些媒体的报道歪曲事实,受了投资方的好处,他对记者的态度也就不那么客气了。“我见到他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和尚怎么长这么凶。他说话比较冲,感觉不像我在采访他,倒像他在审犯人。”当时曾赴温泉寺采访的记者陈鸣说,后来才知道定融出家前是个警察。“有记者来采访我,我把自己的录音笔往桌上一放,对方都懵了。过去都是他们拿录音笔对着别人。”定融说。他还在博客贴出了《告中国大陆全体新闻媒体》,在帖子中,他列出了一条:“定融仅向中国大陆地区以外的、有社会责任感的、有历史使命感的、有良知的、敢说实话的、能如实反映情况的、能自觉遵守社会公益良俗的、懂得充分尊重宗教人士的、真正的记者和华语媒体介绍情况,配合调查。”
回头看维权事件,定融不觉得那是“维权”,只是摆了个姿态。“把自己弄成那样的形象,我知道是很不好看的,事情过后,我就去大殿忏悔。”定融说,真正的大和尚应该是庄严的。就围墙已经得到恢复的温泉寺来说,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如果不是离开重庆,定融会继续读完在西南大学的法律课程。他原本打算参加司法考试,成为律师。“但我不会去打世俗官司,现在很多人呼吁要宗教立法,我希望成为律师之后,可以从法律角度告诉他们,宗教不能立法。世俗法律不能用来限制宗教。”定融说。
虽然成为律师的计划搁浅,但是救助尘肺病患者的行动仍在继续。目前为止,定融的志愿者行程已经超过3万公里,拍摄各地尘肺病患者影像资料达200小时。
“他说话经常比较直接激烈,但心地不坏,做事靠谱,典型的‘言行不一’。他经常表现出来的一面是怒目金刚,实际上内心是低眉菩萨。现在有很多光说不做的大师,坐在家里,吹着空调,玩着ipad,说起佛法来恨不能天雨曼陀罗。对比之下更显出定融的可贵,知易行难,以卑微肉身行走尘世。他奔行全国各地救助尘肺病患者基本上是自己掏腰包,他走过的尘肺病高发地比大部分记者去过的都多。这全凭自己内心的信仰驱动。”陈鸣说。在后来的交往中,他与定融渐渐相熟。
“我从来不觉得出家人的生活就应该是闭门修行。”定融说。在他看来,许多社会问题的解决应该发挥出家人的力量,让他们践行自己的使命。出家人不能只吃菩萨香火,不干菩萨事。
白天行走在救助尘肺病患者的路上,晚上就剪辑拍摄到的素材传到网上,这是除了随时随地修行之外定融的主体生活。他为一些视频配了古乐,其中有一首名为《秦王点兵》,曲调悠扬、鼓点铿锵,别人问他为什么配这样的音乐。他答,那些人的生活已经够悲戚了,更需要振奋的东西。听到自己钟爱的乐声,定融一改顽谑的腔调,露出淳朴微笑:“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就是背着包一直走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