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阳家去年新盖的二层楼房,事件发生后,楼房大门竹门帘每天垂落,很少掀起。 |
小阳有一个专门用来记录作业的笔记本,根据记录,他的最后一次作业有七项。 |
西安蓝田县孟村乡大王村,一如往常的寂静。细长的街道四通八达,连接着村子里的人家。阳光从街道两旁繁茂的槐树、榆树中钻出来,一路斑驳。
孩子们上学去了,他们的父母大多外出打工去了,村子里的老人们,三五个聚在一起,话不多,眯着眼,静静地坐着。
6月15日6时30分左右,这个村子,一名叫小阳的10岁孩子,摇醒睡在身边的哥哥小东,说了一句“我喝药了,不用去上学了”。半个小时后,他被送到离家约4公里外的乡医院抢救。然而,一切都晚了,他喝下了近半斤敌敌畏。
他的家,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竖立在大王村二大队入口,光鲜亮丽。
文、图/本报记者 周清树 实习生 武文超 陕西蓝田报道
最后的“七项作业”
小东听说弟弟小阳喝药了,赶紧喊来了正在院子里打扫的妈妈。
——妈妈是几天前才从新疆回来的,因为家里要收麦子。
樊双丽跑进房里,闻到一股浓重的味道,农药瓶子倒翻在地。这瓶农药原本放在房子一楼客厅东北角一个暗红色柜子下面,去年买来给果树除虫的,用剩下的就一直搁在那里。
樊双丽把孩子抱到院子里,拼命灌凉水,希望孩子把农药吐出来。
孩子的奶奶跑到不足百米外的孩子大伯家,叫来大伯刘国良。
这时已近7点。刘国良找来一辆三轮摩托,将孩子送到乡医院,医生说人已经不行了。孩子又被送到蓝田县医院,得到的同样是叹息。
依照当地习俗,小阳的遗体没有进村,爷爷、大伯和一些村民处理了孩子的后事。
樊双丽一直在家里哭,没有参加葬礼;孩子的父亲刘军良,此时还在千里之外的新疆,还不知道这个噩耗——家里人不敢告诉他。
孩子为什么自杀?
樊双丽说,6月15日早上6点15分左右,她就叫醒了孩子,催他起床做作业,“因为孩子前一天没有把作业做完。但是他说,我不想做作业,作业没写完老师会打人。”
家人认为,作业负担重、老师体罚是导致孩子自杀的原因之一。
小阳有一个专门用来记录每日作业的笔记本。这本笔记已经记满了11页纸,从记录来看,他的作业一般每天有五项左右,其中写着“星期六”的一天作业相对较多,有13项,包括抄写课文重点内容、英语造句、写作文等。
他笔记本上记录的最后一次作业共有7项,包括:错的20遍默写早晨;练习册、期中卷子和5单元卷子;听写1-2单元生字,错的改20遍;1-3单元日积月累必会;作文__的时候(成功、痛苦、快乐);练笔;抄题。
家人认为,这个笔记本是孩子作业繁重的直接证据。孩子的奶奶说,孩子作业多,有时候一天做不完,就劝他第二天再做,“第二天他就不敢去学校了,我就写请假条让其他孩子捎给班主任,总共请了几次这样的假,我都记不清了。”
对于家长的质疑,孟村乡中心学校一位自称姓张的老师和另一位老师说,学生作业负担并不重,一、二年级不留作业,三、四年级作业量半小时左右,五、六年级作业量控制在一小时内,小阳是四年级学生,应该半小时就能完成作业。
至于小阳记录本最后提到的“七项作业”,这两位老师说,学校已经调查过了,是孩子把作业记错了,其中有3项是13日的作业,另外有3项是应该14日在学校完成的作业,只有1项作业需要孩子在家完成。
谈及小阳在学校的情况时,张老师介绍,表现一般,成绩中上水平,期中考试语文、数学、英语都打了80分以上。
一位和小阳同班的女同学说,小阳在班里坐第六排,没有外号,与同村两个男孩关系很好,经常一起上下学。在她眼里,小阳学习成绩“差不多”,上课回答问题很积极,喜欢语文、数学,两科老师都挺喜欢他。
是不是存在体罚问题?两位老师说,学校经过调查,老师从来没有打过小阳,也从来没有家长反映过有老师打学生的情况。小阳的班主任赵静老师说,对于没做完作业的学生,老师只会进行批评教育,从来不会体罚。
事件发生后,当地媒体《西安晚报》披露消息说,小阳的同学反映平时作业很多,“老师不光打他(小阳),作业写不完的都打。”
也有孟村乡中心学校学生家长反映,孩子作业的确很多,“为了不让孩子熬夜,我都帮着做作业。”一名家长说。
蓝田县教育局办公室工作人员表示,事发后,教育局安全科等科室人员曾专门进校调查,调查结果是,学校不存在作业超量和体罚学生的情况,家长反映的情况“不实”,事情“与学校无关”。
最后的一次放学后
校方认为,家长找到学校谈“作业重、体罚”的目的,是想从学校拿到一笔赔偿。他们说,小阳之所以在6月15日这天出事,另有原因。
小阳的舅舅樊伟回忆,14日下午4点多钟,小阳放学了,像往常一样到他家骑自行车,他当时还问了一下小阳,“我问他,妈妈在家吗,他说在,我说妈妈还去新疆吗,他说不去了。”
和所有小学生一样,小阳每天的生活简单而有规律:早上7点骑自行车上学,奶奶会给1元钱早餐费,学校离家骑车大约20分钟,到达学校后,他会买一袋5角钱的方便面和一袋5角钱的牛奶,或者买一个1元钱的夹有土豆丝的菜夹馍。然后,他会把自行车寄放在离学校不足500米远的舅舅家。到了中午11点半,他会到舅舅家取车,回家吃午饭,休息一下后再去学校上学,又将车寄在舅舅家。下午4点20分放学,他取车回家,吃饭做作业。到了双休日,除了做作业就是玩。
小阳和哥哥小东平时经常打闹。樊伟和多位村民、老师说,由于小东生过重病,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小阳和小东两兄弟之间,家人会比较偏向小东。
樊伟说,6月14日晚上,小阳和小东又打闹起来,“当时家人就偏向老大,打了老二,老二跑出去了,直到晚上10点多钟才找回来。他妈妈就说,先睡觉,明天早上再起来做作业。”
樊双丽说:“我当时只是推了孩子一下,我自己的娃娃,我怎么舍得打呢。”睡觉前,小阳还跟妈妈说,买一盏新台灯吧,他要到另一张桌子上做作业。
因此,小阳第二天早上喝药自杀,让家里人都觉得奇怪。“事发前,家人都没有发现什么迹象。当然,也可能有什么迹象,由于我们与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对他不了解,没有注意到。”
在家人看来,小阳是一个很开朗的孩子,长得很漂亮,还很机灵,调皮捣蛋,也很勤快。“不是别人认为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不是的。”樊伟说。
在小阳家门前50米远的地里,种了五六十棵果树,其中一棵野生核桃树是小阳从村外路边移栽过来的,“在这个方面,老大和老二截然不同,老大每天只要吃好玩好就行了。农忙收小麦的时候,老大也很少干活,一般都是老二撑布口袋。”樊伟说。
小阳家二楼客厅里,桌子上放着一个鞋盒,养了上百条蚕;客厅窗台上,摆放着三盆仙人掌。
家人说,那都是小阳侍弄的。
新楼房与寂静的村庄
小阳出事当天,家人一直没敢告诉他父亲刘军良。直到第二天,二姐给刘军良打了一个电话:母亲病重,快点回家。刘军良考虑家里有人照顾,并且自己20日就要发工资了,就说等工资到手后再回家,这笔钱可以用来给母亲看病。
又过了一天半,二姐再给刘军良电话,还是催他回家,理由是“给你找了一个新工作”。
二姐不知道的是,在她打这个电话之前,樊双丽也给刘军良打了一个电话,而刘军良发现了问题。当时,樊双丽叫刘军良回家的理由是“妈妈病重”,刘军良随口问了一句“你在什么地方”,樊双丽回答“在樊伟家”,刘军良反问:“妈妈得了病,你不在家里照顾,跑到娘家去干什么?”
接到家里的三个电话后,刘军良感到家里出大事了,没有等到发工资,借了2000元钱,乘火车转道乌鲁木齐,于20日上午回到蓝田。
刘军良今年36岁,妻子樊双丽35岁,在小阳还只有三四岁的时候,他们就远到新疆阿克苏的一家家具厂打工,每年只有春节和收麦子的季节才回来,甚至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忙,3年没有回过家。小阳和12岁的哥哥小东,同年近八旬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他们住在一栋宽敞的二层小楼里。这栋楼是去年6月份建好的,总共花了18万元,其中五六万是借的。楼房建好后,小东突然生了一场“怪病”,眼睛看不清东西,四肢乏力,送到西安大医院治疗,花了3万多元,到国庆节左右,病好了。
孩子的病好了后,刘军良夫妻再次回到新疆打工。两人每个月都能拿到1500元左右,除去日常开销,每月能剩2000元。此外,他们在蓝田老家还种了7亩小麦,每年能收入5000多元,充当孩子的生活费、学杂费、老人的生活费、种子肥料灌溉费用等。
在大王村,像刘军良家这样漂亮的楼房并不多见。
村子西口,一户人家正在盖新楼,十多位村民在帮忙挖地基,他们看上去都是五六十岁的年龄。一位姓刘的老人说,村子里有300多户人家,平均每人1亩2分地,主要是种小麦和玉米,赚不了什么钱,“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在全国各地打工做生意,360行,做哪一行的都有。村里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小孩了。”
樊伟说,这个时节因为刚收完小麦,村子里回来的一些壮劳力还没有走,“最安静的时候是冬天,麦子长在地里,不要做农活,再加上天气冷,很少有人出门,整个村子几乎看不到人。当然,过年还是热闹,大家都从外地回来了,鞭炮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只要年一过,村子立马安静。”
孟村乡中心学校老师介绍,全校共有330个孩子,其中一半是留守儿童,爷爷奶奶在家里看着。小阳自杀后,学校专门召开了主题班会,教育孩子们珍惜生命、学会坚强。
长期研究留守儿童问题的陕西省家庭教育研究会副会长王国琪说,留守儿童问题,是农村劳动力转移带来的一个社会问题,这起不幸事件,只是发生在一个普通留守儿童家庭中的极端个案,原因有多个方面,甚至都无从查找导致小阳自杀的最直接原因,可以肯定的是,孩子是孤独的,他有自己的痛苦,有自己的煎熬,但没有人倾听,甚至没有人发现,最终,孩子做出了一个让人惋惜的决定,“父母不只是孩子的奶瓶,还必须是精神食粮的提供者。”
他认为,现阶段解决留守儿童问题,对父母来说,外出打工应尽量离孩子近一些,最好把孩子带上,让孩子在自己身边学习、生活;对学校来说,要加强对孩子的生命教育、安全教育;对政府和社会组织来说,要尽可能在农村办好儿童活动之家,建立校外教育机构。
7月1日,樊伟告诉记者,小阳的父母已经将今年收到的近4000斤小麦卖掉了,他们在甘肃酒泉新找了工作,打算近期带着小东前往甘肃,让孩子在自己身边上学。(为保护未成年人,文中小阳、小东为化名)
[记者手记]
许他们一个现在
麦子收割了,走在阳光斑驳的林荫道上,满眼都是黄色的麦茬和黄色的土地。
——走进蓝田县孟村乡大王村,最大的感触就是安静,安静得压抑。
失去孩子的刘家,记者能感受到他们的悲伤。小阳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分别躺在一楼的两间房子里,不吃不喝。房子里唯一的声响,是一只老式大笨钟发出的“滴答滴答”。
记者想看看小阳的照片,家人回忆了好长时间才发现,除了满月时给孩子照过一次相外,他们再也没留下孩子其他任何照片。
反而是孩子给这个家庭留下了很多,门前的核桃树,鞋盒里养的蚕,窗台上的仙人掌,以及一个心愿:想要一盏台灯。
孩子走了,谁懂得他的伤悲?
就在小阳自杀前两个月,蓝田县孟村乡还发生了一起让人震惊的案件:一名初中女生遭8名男孩侵犯,这8名犯罪嫌疑人中,7名是留守儿童。
全国妇联专题报告统计显示,全国共有5800多万留守儿童,其中4000多万人年龄在14周岁以下。
许他们一个未来,先许他们一个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