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谢德新的《有一个农民叫秦二世》
作者:刘钦伟
午夜过后,我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一本书让我不思睡眠。这是谢德新的小说《有个农民叫秦二世》,一个用悲剧性的经纬线编织起来的农民工的生命历程。作者在安徽农村生活工作多年,对农民工有一种更为真切的亲近之感,从写诗到写小说,似乎在呼吁人们对农民工的关注。在大量人物和故事错综交织的组织方面也许是他最成功的,而小说的高度朴素的语言和它的精神状态使成它为一部令人难忘的作品。作为典型,小说中很少有他那样的人物能鼓舞人对自己生存竞争能力或重要性的信心。他浓墨重彩,想象丰富,描绘出一幅壮阔的画面,哪怕总的色调有些暗淡,可是色泽是温暖的,给人更深的感受。.
正如书名所示,小说的主人公是个农民,出生在大别山的一个乡村,父亲本名秦石晃,众人称呼取其谐音叫他“秦始皇”,作为他的独子自然沿袭了“秦二世”的称谓。这个称呼带有调侃的味道,却有着深刻的预感。因为他身上兼有父亲的霸气和偏执,杀猪这种营生更野了他的心性和胆识。他常对朋友说:杀猪有两大乐趣,一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痛快;二是在乡下收购生猪时,玩姑娘不用钱,还都是黄花闺女。他的命运转折正是从一个叫竹青的湖北妹子开始的。
从乡村到城市,秦二世与其他农民工一样响应内心深处的召唤,开始了寻梦之旅。梦总是美丽的——收入高,机会多,改变农民的身份,因性格的差异,秦二世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娶城里女人。这个想法不只是来自大脑,来自父辈的经历,还是被乡村的秀才煽动、刺激起来的。他处在朦胧如梦的自然状态,这个城市对他来说似乎十分陌生,甚至很不友善。他像一个伐木者,手里抡着斧头,在森林里左劈右砍,只为自己求得一点光亮和空间。
没有个性差别的社会,是一个没有选择的社会。而有了个性的差异,这个社会就犹如最初孕育生命的海洋,波涛汹涌,险象环生。作者将秦二世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就是因为他具有那个时代暴风雨般的气质。大家充满热情,只要有所创造,物质方面或精神方面都无关紧要。在创造中,我们才能摆脱思想或身体的禁锢,不创造才是病态。
挣脱是生命里一种不灭的力,上下奔突,释放一场风暴。“咱是农民又咋样,农民打草也能搂个兔子”,这是秦二世写给乡村秀才王百川信里说的一句话,带有几分自信和自得。客观地说,刚进城的他,正直、善良、率真,这种一般而传统的感情,抑或是穷人们精神上的美德,加上自己的大胆和父母赐予的长相身材,很快在上海找到事情做。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某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寄回家的钱,盖了一座楼叫“望沛搂”。而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物欲情欲的满足就愈来愈多地代替了理想问题。在他身上,我们看到纠结成团的偏见,一些是他个人的,一些是他那个时代的。
茨威格说:“我们的身外之物愈多,我们内在的东西就愈少。”当秦二世走到一个如此华丽舒适同时又如此压抑落寞之地,肯定是为着寻找什么。“奶奶的,原本是想睡上海女人,竟先睡了乡村女人,还是看不上的干妹子。”秦二世的心头有些堵堵的。听了李天球讲完前妻蓝莓的故事,他明白了“原来高贵的准夫人也不是上海人,只不过是从大兴安岭跑出来的女盲流,如今丑小鸭变成了天鹅。”
秦二世的善良是直觉的,原发性的,在自己的幻想破灭后,他的观点很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充满怨恨和不信任。邱老师是上海女人,那一夜就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屈辱和不自信的滋味。他去“二奶搂”见自己的初恋情人竹青,想到竹青已是阔老板玩腻了的怨妇,也莫名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和自信。
福克纳说:“没有私生活,人也就不成其为人。”我补充一句,没有私生活,性情中就长不出温柔的痴迷部分,人就少不了猥琐、粗鄙。灵魂在猥琐和粗鄙中日夜摩擦、抵牾,总是期望飞升。如果说私生活是尊严和权利的重要构成,那么灵魂则是一个人生命的标志。假如生命是可以开放的,那么谁的注视能使其激荡、飞扬?这个人就是吴蔓,一位在校的女大学生,是秦二世在大学食堂做杂工时认识的。与吴蔓在一起,二世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不知为什么没有邪念,第一次尝到性爱之外的男欢女爱。吴蔓无疑是作者所塑造的最高尚的性格,她居高临下俯视着整个故事。
恰恰是来自美好世界的这一道火光击中了秦二世,同时钻进他那挺起的胸膛里,在他跳动的太阳穴里。他举起双手,不是在抵御什么,而是在祈祷什么。学校安排实习,吴蔓选择去云南大理调查少数民族爱情民歌,硬拉豆叶同学一起去,按豆叶的话说就是陪吴蔓“去寻找消失王朝童话世界的爱情梦幻”。写到这里,谢德新显示出他的诗人气质,突然变得心醉神迷,一种灵性,一种至高无上的灵性,像飓风一样向他袭来,或者像平原一样在他面前展开,没有模糊,缺乏阴影。多好的一个世界,一个可以放牧心灵、可以寄存私情的所在。
小说峰回路转,意外连连。吴蔓从云南回来,梦幻童谣记了一大本,而真实的爱情却飞了。其实二世的失踪是她的母亲苏乾一手安排的。为了打消女儿对二世的恋情,一向严肃的苏乾竟以床第相诱,借此与二世约法三章。吴蔓从母亲的手机中发现母亲与二世互发的暧昧短信及黄段子,突然什么也记不清了,什么也不认识了,只在口中喃喃自语:“诸神皆亡,诸神皆亡。”她的所谓神,不是庇佑五谷余裕、五伦和睦的神,而是她的心像和理想。诸神死了,世界变得如此虚幻,如此荒谬,如此陌生,她崩溃了,住进精神病院。
苏乾与二世既渴求卑劣的体验又充满自尊,这二者结合在一起的结果就是拥抱和尖刀——苏乾在床第上缠绵时被二世杀死,然后弃尸水库。当年的寒食节,二世在水库边搭起一个袖珍的水神庙,还说每年逢节日都会来跪拜祈祷。生活中最沉重的部分往往是喑哑的,它太真实,年长日久淤积着,像泥。如果不去读这本小说,真有不少奇异的、变态的、反常的心理状态不为我们所知。
徘徊只为一种杳然的眷恋。秦二世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也是一个聪明的人,装着若无其事在上海滞留了一段时间。他虽然不能以赴死的决心承担责任,却逐渐显得心神不定,于是完全向着空虚说话。住在干妹子鸭鸭家的第一夜,他就发生梦魇,叫声像大石压胸般的求救,像被海水淹没时的号叫。吸允着鸭鸭的奶头,他口中还喃喃唔唔叫着“妈妈,妈妈”。与鸭鸭认识不到两年的小保安哪能了解鸭鸭的心思和感情,鸭鸭早就认为自己这条命是二世给的,早就决心为干哥哥献出一切。竹青甚至这样说:“李天球是废物。我也愿意给二世生个孩子。”竹青“借种”顺利地怀孕了,李天球心里说不上是甜,还是酸。
在人身上,倘若不存在无法解释之物,却总有未经解释之物。谁若是顾忌生殖器和怀孕,害怕裸体者的叫喊声和一丝不挂的丑陋,他永远不会发现最后的秘密。小说作者把感觉的罗盘仪拿在手里,关注着人物天性最细微的变化,寻找这一真实性的伦理价值。他的人物几乎都是复调情种,也就是说,他们满足于天性的复杂性,几乎都能同时经历多种爱情,而且都不懂得嫉妒,也不可能变得嫉妒,照应全书的是作者的同情、宽容与理解。
苏乾的案子还是无进展,秦二世却将这一天大的秘密告诉了鸭鸭,做着回家的准备。他回到家,村里有一件大事,当年与他拼过刀子的黄小山在北京生意做大了,把手伸回老家,筹划建什么度假村,要把村里山林全占了,原来答应给二世家盖房也要收回。二世与王百川因参与投毒、杀狗、栽赃,被派出所拘留。拆迁工作继续进行,推土机逢山推山,见坟扒坟,一不留神铲死一个小女孩。人们愤怒着涌到镇上,场面失控。二世突然出现在高楼的阳台上,抖开一床被单,在“啊,啊”的大喊大叫中纵身跳下,溅在水泥地上的血,比苏乾的血还要红些、艳些,这血里有“朱砂红”的药性(兴奋起来没有闸门)。
这是小说中最为现实的场面,也是最富有心理学和伦理学的场面。我不禁为作者的观察力,为他能探知他人良心而大为吃惊。不管主人公多么卑鄙、下贱,多么横蛮、残忍,作者仍给予一定的同情。门总是有缝的,它让我们看见,缺乏灵魂的痛苦,还有摆脱卑鄙的懊恼而得到的欢乐。
印度有一句谚语:请走慢一点,等一等灵魂。谢德新在作品中所显示的思想,是由次要人物韩火来承载。韩火是苏乾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的初恋情人。多少次花前月下的约会,谈不完的话,说不尽的情,却没有拥抱,没有接吻,连手也没有握一下。他本来可以留在上海,但偏要回那个贫穷的苏北,并劝苏乾一同去。苏乾不愿为浪漫付出代价,留在上海,生活如愿了,爱情却不如愿。至今,韩火还是一个人生活,他说真爱只能有一次,这一次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的。他的目标不是成功,而是信仰;不是安宁,而是生活。在这充满喧哗和骚动的都市中,在物质之上、拜金主义泛滥的眼下,他始终独清独醒。我相信,他的思想会长出翅膀,就像沙家浜芦苇荡那只黑天鹅一样,能为走进迷湖的人指路。
小说的尾声写道,专程从美国赶回的豆叶,从精神病院接出吴曼,与生过孩子后的竹青、劳改一年刚释放的鸭鸭,还有来接鸭鸭回家的王百川,又来到沙家浜故地重游。船进迷湖了,还真有“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味道。吴曼仍然傻呆呆的,突然大叫起来:“天鹅,娘娘!”这时,没有风,没有雾,太阳高挂,天上一个,湖里一个。轻松,这是我们最后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