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松:
面对极具中国特色的上访,究竟是疏还是堵?是聆听还是让他闭嘴?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广州,显然是选择‘疏’,以及‘聆听’。最近广州市化解积案‘百日行动’拉开了大幕,市长万庆良8月5号打了头炮。本周,是各区跟市直有关部门的一二把手全体出动大接访。8月5号在市长万庆良接访的时候,三个半小时接待了12批信访群众,有几个群众反映的问题已经积压了25年。市长一出面,很多问题就可以当场拍板。难怪一位上访的村民感慨,‘我信你,市长。’但是面对上访者可并不都是这样。去年北京9月份打掉的黑保安公司安元鼎,就是用另一种方式对待上访者,而今,又有个别死灰复燃的状况出现了。维护稳定,我们该怎样选择呢,是接访还是截住上访。《新闻周刊》本周视点关注如何面对信访。
本周视点:被“截”的信访
短片一:大接访
(现场,8月11日,广州市白云区信访局门口)
你们大家不要(将材料)全部放下来
这样会弄乱
我正在收 正在收
排队嘛
我排队你为什么不收我的(材料)
阿姨 你等一等啊 等一等
解说:8月11日上午9点,广州市白云区信访局刚开门,等候多时的市民就一拥而上,争着递材料、填表格、拿号,希望能得到面见区领导反映问题的机会。同一时间,这样的景象在广州各区的信访局都上演着。
广东电视台记者 汤苑文:我现在就在越秀区信访局这里 在今天早上九点钟 越秀区的主要领导会在这里 与市民进行大接访 虽然现在接访 才刚刚开始了15分钟 工作人员透露 他们已经派出了191个号码
解说:按照广州市化解信访积案百日行动的部署,8月11日这天接待上访群众的是各区的党政一把手,虽然级别没有市长高,但普通市民平时也难得见到。最终得以面见区领导的人,全都经过了几小时排队苦站,也几乎都有一肚子多年求告无门的苦情。
上访市民 张先生:因为我1995年9月与地铁方 签订了安置协议和补偿协议 现在16年过去了 连一个安置的地点都没有
上访市民 蔡婆婆:下面每次都踢皮球 搞得我们个个星期都要去
上访市民:其他地方无办法(解决),来到这里看区长能不能,帮到我们老百姓
解说:2008年,2010年,广州曾进行过两次市、区、局三级行政“一把手”集中大接访,当时人声鼎沸的场面,令人印象深刻。而今年的公开接访活动,规模创下历届之最,从8月5日开始,将一直持续到11月15日,时间长达百天;并且改换形式,领导们不再闹哄哄地集中一处,而是分期分批在各自的信访办与群众见面。今年首先出来亮相的,就是现任广州市长万庆良。
(2011年8月5日,广州市长接访现场)
万庆良市长 VS 广铁负责人
(这个内容已经全部落实了)
全部落实了
全部落实了
全部落实了那他们就不用上访啦
解说:8月5日的市长接访中,万庆良处理了一起历时25年的积案,事件涉及铁路建设临时拆迁居民房屋,复建后一直不给办房产证,1986年签署的拆迁协议至今仍无法落实。
广州白云区江高镇居民 林姨:铁路局说把房子盖好之后 帮我们办房产证的 谁知道他们推来推去 整天不理我们
广州白云区江高镇市民 王伯 到哪都没人理睬
万庆良对铁路局负责人:是你们自己的事 你不能对群众说 你去找施工单位 你是业主单位 你不能这样推的
解说:市长协调之下,最终广铁集团负责人现场承诺,将在一个月内给出解决方案。虽然不知问题何时才能彻底解决,但上访多年的市民总算有了盼头。
上访市民:20多年来 我们找什么部门 铁路部门也好 拆迁部门也好 他们都在推卸责任,今天市长一锤定音
解说:广州这次大接访,重点是解决积案,市民苏先生的遭遇是另一个经典案例——为了讨回自己和工友们被拖欠的22万元工资,他已经奔走了整整三年,到现在各部门的公章盖了46个,工钱却一分也没要回来。
上访市民 苏先生:我第一个程序是先到劳动仲裁委,赢了。再到一审、二审、执行全部走完了,好了。一直天天催。
解说:工厂老板躲债,法院判决执行不下去,对方偷偷转移资产,报警却没人管。三年来,为了讨薪,曾经任职企业行政经理的苏先生没有再找工作,妻子也带着孩子离他而去,这就是维权的代价!
上访市民 苏先生:就是说互相在推,公安、工商、劳动仲裁、街道居委会、一大堆的部门。所以为什么会产生46个公章都没完事呢。
解说:8月8日,苏先生冒着大雨排队,终于见到接访的广州副市长陈国,市长做了批示,区领导也介入了调查,尽管问题何时解决目前仍然未知,但苏先生倍感凄凉的心却得到了些许安慰。
上访市民 苏先生:今天这个区长说,我完全有条件申请民政救助,我就表态,我就说只要能够把我三年前应该得到的血汗钱拿回来的话,你们把这些救助的钱,还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
解说:仅仅是一次认真的倾听,就让许多人感动得连连道谢,让逐渐冰冷的心又恢复热度,从这个角度看,大接访功劳不小。但这毕竟不能成为常态,在没有大接访的日子里,那些倾听,那些感动,又该到哪里去找呢?
白岩松:
理想有的时候很好,现实却有的时候要打些折扣。广州要求件件有回信,件件有落实。好理想。但是刚才短片中的苏先生也得到副市长和信访局的当面承诺,可是第二天他并没有等来该来的信访局的工作人员。广州这一百天的大接访可不算短,但仅靠这一百天显然远远不够,在一百天之外呢?在广州之外呢?面对信访这个工作,可能北京的压力最大了。就像广州信访很多人要找市长一样,很多人认为问题在地方解决不了,得上北京得去找中央,于是北京的信访工作压力就慢慢地增加了。在这大的压力当中,也听得到一些杂音,也看得到一些怪现象。比如去年被公安打掉的黑保安公司,可是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供给,今年,‘黑监狱’又冒了头。
短片二 “黑监狱”因何衍生?
解说:
最近,北京警方查封昌平区北七家镇一处“黑监狱”的消息让很多人震惊,13名遭遇非法关押的人因此获救。事隔近一个月之后,曾在此被非法关押四天的周女士带着记者,重新找到这个位于京郊村落里的荒僻小院。
周女士:用一个银色的面包车强行拉出来了,一直带到这里。带到这里以后就把我们扔到地上,统一睡在地上。
解说:
从江苏盐城来到北京 刚刚到某部门反映完情况的周女士,却被陌生男子用面包车带到了这个院落。而就是在这扇红色铁门之后,曾有几十号人被非法关押至此。
解说:
由于院落周围是一片拆迁后的废墟,如果没人报警,谁也想不到紧锁的大门之后是处“黑监狱”。如今这里早已人去楼空,据周女士介绍,所有人一到这里就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
周女士:
我们一进来的时候,强行地把我们的手机、身份证、贵重的物品都给没收了,里面也没有澡洗,现在到这个地方来了,我感觉就像做噩梦一样。
解说:
被非法拘禁4天之后,“表现良好”的周女士被放了出来,随后她向警方报警,这处“黑监狱”也很快被查封。就在上周,6名被解救的被关者来到昌平北七家派出所,为民警送上锦旗。除了感谢,他们最想知道的是,是谁将他们非法关押?同样来自江苏盐城的林红是在7月6日在相关部门反映完情况后被非法带走的。
林红 江苏盐城人 曾被非法拘禁四天(电话采访):
是一个工作人员,我当时不认识,他告诉我的他是驻京办的,他说你的问题已经都证实了,你就到我们办事机构先等两天吧,我也不知道办公机构是什么东西,他就把我领出去了,就交到那个黑车上了。我一上去我一看不对,你们这几个人我怎么不认识?我想跳车,两个人两个手,一边一个人就把我摁住了,不让我动。
解说:
林红已经知道,根据刑法,“非法拘禁罪”是很严重的违法行为。而关于自己被“非法拘禁”四天的经历,她猜测与当地驻京办有关,而到北七家派出所她也听到了另外一些说法。
林红 江苏盐城人 曾被非法拘禁四天(电话采访):
他们好像是属于哪个保安公司的,我们在北七家派出所那些民警说的。我们说是黑社会吧,黑监狱,他们说是保安公司的。
中共中央党校政法教研部副教授 王勇:
明知这是违法,采用这种手段,公然的对抗法律。出现这种问题以后,背后的主要责任者一定要承担,该是法律责任或者行政责任的必须要严厉。
解说:
本周,事件依然在调查之中,北京警方还未公布最新进展。而“黑监狱”似乎不是第一次出现于公众视野。去年9月底,北京安元鼎保安公司就被曝出私设黑监狱,收取高额佣金为某些地方政府服务,福建上杭县公安局就曾在其网站提及与安元鼎公司签订协议。而安元鼎董事长等相关人员,也在去年因涉嫌“非法拘禁和非法经营”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并刑拘,但“黑监狱”为何打而未绝?
中共中央党校政法教研部副教授 王勇:
如果没有一种法制的原则坚持,没有一种法制的底线,盲目采取了一种非法的手段去阻挠,去解决问题。反而导致了,最后的效果是导致了社会的恶性矛盾的出现。
解说:
本周,部分被警方解救的被关押者已经返回江苏盐城,他们有的被邀请到盐城市信访局表达诉求,也有人选择了继续留在北京。
中共中央党校政法教研部副教授 王勇:
信访要说早期的话,是一种民意传达的一种作用。它渐渐地渐渐地,现在逐渐逐渐变成了去解决很多纠纷的,把它当成一种解决纠纷的一种重要的机制。这跟我们当前国家所处于一种转型期有关系,积累的矛盾很多,那么这方面可以靠司法途径来给你解决,也可以靠行政调解进行解决,行政机关内部还有行政复议等等。当然我们所提倡的,最终的司法解决,司法它应该是最后一道闸门。
白岩松:
上访告状,的确很有中国特色,否则包公的故事它不会一直就讲到了今天。但是面对上访和告状,如何找到一条好的解决之道,却一直是一个困扰社会的问题。有人认为要硬,有人认为要软,总是矛盾,总是摇摆。其实我们可以在这儿做一个解字的游戏,比如‘和谐’二字,‘和’是每张嘴都该有饭吃,‘谐’是人人都可以说话,那关键就是怎么去听,用什么态度去听。上访也是一种说话的方式,像广州、昆明等很多地方都开始把聆听这种信访的声音,当成了一种重要的工作。但也有人态度他转不过来,认为自己就不该听,或者说,别人就不该对自己说。真的吗?
短片三:从“信”开始
长乐环保局长 陈桂光:一打都是打局长,局长很不值钱了是不是?你随便的群众就打我电话。
解说:因为“很值钱”,他的电话“随便的群众不能打”,环保局长陈桂光被封为“史上最牛局长”。这段录音,源于记者调查长乐市古槐镇龙田村的环保问题。
村民 郑爱娟:那个气味,闻一下头脑就涨起来了,头昏脑胀的感觉。
村民 黄宗玲:嘴巴很干 一直想咳嗽,眼睛又模糊。
解说:自从仲伸机械厂开工一年多以来,龙田村两百多位村民出现了咽喉痛、眼睛模糊、皮肤干痒等身体不适症状。
村民 郑传仕:长乐市 省里都有反映啊。
解说:仲伸机械厂在没有通过环保部门验收的情况下,长期违规生产,却一直未被严肃查处。今年以来村民们多次到省、市环保部门上访申诉。
画面:手印
解说:终于在今年6月长乐市环保局出具了整改通知书,但机械厂一直未完成。7月上旬村民与企业矛盾激化。记者就此事拨通了正在境外休假的陈桂光局长的电话。
记者:我想了解生产厂家有没有环境检测报告?
陈桂光:检测报告是行业管理,不能对外的。
记者: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有没有?我们不是要跟您拿这个资料。
陈桂光: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你也不能打我电话!一打就打局长,局长很不值钱了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你随便的群众就打我电话。
记者:一般群众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是吗?
长乐环保局长:当然不能打电话。
解说:在这段录音走红之后,人还在境外的“最牛局长”被就地停职了。事实上研判龙田村案例,我们会发现这个矛盾激化的过程很具有典型性。
解说:信访,最终成为社会矛盾的漏斗。国家信访局原局长周占顺曾说,“群众上访特别是集体上访所反映的问题中,80%以上是有道理或者有一定实际困难的 应予解决;80%以上是基层应该也可以解决的问题。”但现实是,这两个“应该和可以”的80%却大量积压在北京,
解说:今年6月,北京市信访局联手零点集团 成立了 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独立观察与对策研究中心。这不仅是国内首家社会矛盾研究机构,也是民间组织与官方机构少有的深度合作,研究中心的第一个课题是北京的社会矛盾指数。
零点公共事务研究总监 范文:社会矛盾我们大概分了两个大的模块,一个是价值性矛盾,就是对整个的政治体制、经济改革这样一种大的社会价值的认同还是不认同;还有物质性矛盾,比如说我们的住房、教育、医疗属于物质性矛盾,因为大家的利益或者资源掌握不同,导致的一些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利益冲突。
解说:北京信访局在开门纳谏上向前迈了一步,而海南省则在今年6月将信访局升格为正厅级的群众工作部,这也是全国第一个省级群众工作部。为了避免长期以来推诿的尴尬局面,新部门拥有了调查与追责的权力。
怎样实现“把群众的诉求解决好、把群众的利益维护好、把群众的情绪疏导好”?小到面对面的态度大到制度的创新,社会管理者必须正视这个时代的命题。
白岩松:
少动手多动腿,少截访多接访,少面对上访,多出去下访,少用嘴说强硬的话语,多用耳朵去聆听,或许在这疏导当中,就有我们最期待的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