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牛违规建筑”

　　　　“政府不是拖拉，是无奈。”三亚市一位政府官员对本刊记者说，“海航是纳税大户。”

　　“政府不是无奈。”人民网海南视窗评论员矢弓告诉本刊记者，“海口市政府为什么就能拆得了海航的违规建筑呢？”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伊曼 | 三亚报道

　　从2010年7月至今，三亚市的“铁锤行动”已经拆除违法建筑楼房1578栋，总面积逾162万平方米，打掉了不少宅基地上未批先建或“加码等拆迁”的农民的房子，也断送了不少人欲趁“地产热”投机赚钱的美梦。

　　而在“铁锤行动”出击起点的凤凰镇，却有一座“五星级”的大体量违法建筑旁若无人地继续施工，叮叮当当地赶着工期，围墙上刷满了三亚市综合行政执法局于各个时间段下达的“责令停工”命令，但不久都会被白色的石灰覆盖掉，只剩下一层粉红色的影子。综合执法局的几位行政执法人员叹着气对本刊记者说：“他们根本就不理我们”。

　　这是海航集团旗下海南恒实房地产公司正在改扩建的海航亚太国际会议中心二期工程，没有规划报建；没有走土地、消防、环保、安全审批等程序；没有施工许可证、安全生产许可证等证件，却已经开建了10个月。按照其“总施工进度计划”图表，原来的5层楼酒店将扩建成地下2层，地上23层的大楼，并将于2011年11月封顶，2012年竣工验收。

　　“政府不会拆的，海航是海南的‘龙头老大’。”工地上，施工单位武汉建工的一位项目经理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为什么政府能做到以“摧枯拉朽”之势拆掉那些违建的房子，但面对“龙头老大”的违规建筑却显得如此疲软无力？这引来不少当地民众的猜测和质疑。

　　而亚太国际会议中心那些已经正式起诉政府“行政不作为”的小业主则告诉本刊：海航在未经他们同意的情况下，就利用业委会“代表”了各小业主，授权给了自己集团旗下的地产公司，把大家都拥有独立产权证的房子给拆掉了，却没有受到任何制裁，所以也不难理解这进一步的违规建设行为。

　　目前，来自浙江、贵州、北京等地的几拨小业主，正在通过司法、行政等不同渠道与海航讨说法，他们目光的焦点和关于“最牛违法建筑”的舆论风头都一起聚集到了必须站出来“主持公道”的政府部门身上。

　　打酱油的“停工令”

　　2011年6月15日，海南省三亚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了亚太国际会议中心小业主代表阮红的行政起诉。这份行政起诉状直指三亚市规划局、三亚市综合行政执法局和三亚市政府“行政不作为”。

　　作为被告，市执法局负责这一片区的凤凰执法大队实际上已经走完了他们该走的程序。几位执法人员告诉本刊记者，海航的这个违规工程，是再无第二家的“特例”。

　　2011年4月，凤凰大队发现了这片工地全无任何合法手续就在建设。

　　4月20日，凤凰大队向综合执法局打了报告，并向水务局和供电局发了通知，要求他们配合断水断电。但是，时至今日，工地上的水电供应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4月21日，凤凰大队向建设单位海航恒实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发出《行政处罚告知书》，对方签收了。

　　“当时他们还在打地基，我们告诉他们如果有异议的话，可以3天之内提交相关材料和关于听证的书面申请。”执法大队分管该片区的中队长羊善德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但是，他们没有理。既没有停工，也没有提交任何申请材料。”

　　4月29日，凤凰大队又发出了《行政处罚决定书》。“我们告诉他们要在7天之内自行拆除，超期之后，我们就可以去强行拆除了。但是他们还是没反应，连电话都没来一个。”羊善德说。

　　此后，只要路过那片工地，凤凰大队的执法人员都要过去让施工单位停工，但是施工单位“有时候理，有时候也不理，”人走了以后继续施工。

　　工地的围墙上，至少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执法局的“责令停工”喷绘，有的月份不止一次，很快都会被白色石灰粉象征性地盖掉，但是并没有完全遮盖住，只是让它们显得不是那么鲜艳扎眼。几个月下来，围绕工地一圈的外墙上，深深浅浅地留下了“违法建筑”“责令停工”“市执法局”和标志不同日期的字迹，执法人员成了“打酱油的”，定期出现，而工程依旧进行。

　　凤凰大队另一中队长陈泰崖告诉本刊记者，其他单位的违规工程，多多少少都会对政府执法人员有所敬畏，不管是真材料还是假材料，甚至是萝卜章盖出来的一些“手续”，总会提交一些上来。像这样彻底不予理睬的，的确特殊。

　　至于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执法局还不进行强拆，陈泰崖向本刊记者解释说，强行拆除有一个过程，需要政府协调，公安等部门配合，分区片有步骤地进行。“尤其是像这类大体量的，可能发生问题的，我们都会向市政府打报告，由市政府批准了，才执行。”对于海航的这个违规工程，在执法局走完职责程序之后，已经向市政府报告。

　　对于小业主的起诉，他们认为“问心无愧，自己已经履行完成了职权范围内的事务”。

　　“城市建设不是卖肉的”

　　与执法局一样显得有些“无辜”的“被告”还有规划局。实际上，在小业主起诉之前，三亚市规划局就已经出具过三规函【2010】372号复函，声明小业主们投诉反映的“海航酒店（集团）有限公司在未征求全体业主同意的情况下，强行拆除三亚亚太国际会议中心酒店”的问题不属于规划局的职能范围，并申明“至于海航亚太产权酒店二期重建问题，该单位目前尚未向我局申请办理规划报建手续。”

　　随后，本刊记者从三亚市规划局获知，直到2011年7月29日，建设单位都还没有开始办理报建手续，只是曾经提出过申请。

　　虽然没有职权去制止动工，但规划局迄今为止也并未为海航的违规工程“开绿灯”。该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告诉本刊记者：“城市建设不是卖肉的，你想割哪一块去就割哪块去。必须要通盘研究，规划、建设、消防、地震、人防、环保、国土⋯⋯这些都要报，都要审，那个位置还接近凤凰机场，还有限高等问题。如果这些手续都没有，要建成酒店，他以后都没法经营的。”

　　如果要违背旅游用地的大规划，建成其他类型的项目，比如之前曾经有过说法的改商品房住宅之类，更是不可能审批得过。

　　他告诉本刊记者，由于这个酒店的问题比较复杂，不仅涉及到纳税大户、大国企，还涉及到很多小业主，所以已经是三亚市委市政府在研究解决的问题。最后究竟怎么处理，要等由市里的规委会作出决断之后，规划局等具体的职能部门再去执行。

　　对于成了被告，他表示无可奈何，“我们被告得多了”。

　　目前，和综合执法局一样，规划局也在等待着三亚市政府的最终决策。

　　小业主

　　尽管将政府部门都一一告上法庭，但阮毅、刘远平等小业主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其实，政府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对政府站出来秉公处理此事，他们依然抱有信心。现在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政府会不会迫于强势利益集团的压力，给海航集团补办了各种手续，并且发给他们新的产权证。如果到最后发展成这样的结局，那小业主手上既有的产权证就会形同废纸，他们已经被拆掉的房子最后就相当于“被明抢了去”。

　　2004年前后在三亚这样的地方投资产权式酒店看起来是很美好的，不但坐收每年6%的回报率，还赶上新一轮的地产升温和“国际旅游岛”良机。海航亚太国际会议中心（二期）的酒店房间很快被194名个人认购，投资者来自世界各地。而酒店大堂、餐厅、附楼、停车场等面积的产权依然属于海航酒店（集团）有限公司。

　　2009年海南房价开始飙升以后，海航突然向业主发出征求意见函要重建酒店。当时提供的设想是：将40年产权的酒店改成70年产权的住宅，推倒几年前才刚建好的5层楼酒店，扩建为23层的高楼。在容积率大大提高的情况下，等面积置换给小业主或者以1.8万元一平米的价格将小业主手上的产权回购。

　　在多数业主都表示不同意的情况下，2010年3月，一个海航牵头的业主委员会“以极高的效率成立起来”，并且开始执行投票准备改扩建酒店。

　　根据当时的多家媒体报道，海航的这一行为引起了众多业主的反弹。来自各地的业主开始通过信访等渠道向各有关部门投诉，向海航集团提出交涉。根据当时媒体的记录，一些业主开始联合起来，向海南省和三亚市有关部门发出公开信寻求帮助，还有业主质疑业委会如何能够通过投票处决公民的个人财产。

　　2010年4月初，原酒店开始拆除。随着既成事实的形成和现实境况，越来越多的业主开始妥协，并与海航重新签订协议。

　　“我们不愿意妥协，所以迄今为止没有跟他们签协议。”阮毅对本刊记者说。他和他的几个业主朋友已经走了一年多司法程序，也给海航集团董事长陈峰写了信。现在，他们寄希望于政府，让小业主的权益有所依托。

　　“如果是违法的，政府早就会制止了”

　　“这些业主有时候也是无理取闹。”海航三亚亚太国际会议中心财务总监，也是亚太国际会议中心二期产权式酒店业主委员会的主任陈新燕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据我所知，我们这里的报建工作正在进行，如果是违法的，政府早就会制止了。”

　　她告诉本刊记者，小业主状告业委会不合法，也是没道理的。因为他们完全是按照程序，在政府的指导下成立，并且也在房管局有备案。

　　“因为这个东西利益分配不可能大家都满意的。所以有纠纷也是正常的，我觉得。”陈新燕说。

　　涉及到更具体的问题，陈新燕表示她只是“挂名的业委会主任”，具体的情况都不清楚，让本刊记者去找项目的开发商海航恒实。

　　跟陈新燕一样，海航恒实负责该项目现场建设的项目副经理张英也确定地告诉本刊记者：“我们肯定是遵纪守法的，这点您放心。”

　　他向本刊记者确认，这幢大楼将于今年封顶，明年竣工，将建成一座五星级的酒店。作为建设单位，他们从来就没有收到过执法局的停工通知，也没有收到过执法局的《行政处罚决定书》。

　　尽管悬挂在他办公室里的施工图纸上，新酒店地面以上部分明确标注有23层，但是张英却对此表示否认，说只有14层，工人说有23层，是工人不知道。他告诉本刊记者，因为现在图纸都还没有出齐，所以这幢大楼具体有多高，也还不知道。

　　是慎重？是“无奈”？

　　和“甲方”建设单位的拒不承认不同，“乙方”施工单位武汉建工的相关项目负责人向本刊承认该工程是在什么手续都没有的情况下开工。

　　该工程一位项目经理对本刊记者说：“施工单位不报建，我们就办不了施工许可证。我们施工单位只听建设单位的，他们叫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执法局也不找我们，只找建设单位，查也只查建设单位。”

　　他告诉本刊记者，理论上，是要所有手续齐备了才能动工的。理论上，监理单位也应该监督。政府如果真正想打的话，甲方、施工单位和监理单位会被连锅端地一起打掉。但是，政府不会这么做，海航是个国有“龙头企业”，这个项目投资了近三个亿，如果造成损失的话，就是巨额国有资产的损失，“政府一定会很慎重。”

　　“其实政府也不是拖拉，是很无奈。”三亚市一位政府官员对本刊记者说：“海航是纳税大户，有背景。”他甚至向本刊透露，政府已经“原则上”同意他建，只是还有诸多矛盾问题需要想办法解决，所以最终的结果还没有出来。

　　“政府也不是无奈。”人民网海南视窗评论员矢弓对本刊记者说，“龙头老大并不是得罪不起，关键是看政府能不能做到‘六亲不认’地坚持原则。海口市政府为什么就能拆得了海航的违法建筑呢？

　　矢弓所指的，是2011年第二季度的“西海岸打违”。刚刚于2月份上任的海口市新市长冀文林在4月21日海口市第二季度拆违工作部署会上说：“这次打违一定要做到六亲不认”。他并要求查违建的背后到底有什么利益链、谁的责任、谁默许的。冀文林在该会议上说：“违建屡禁不止与有关部门不作为有关，这次要抓个典型，以儆效尤。这个任务要按政府要求限期完成。”

　　随后，“自拆为主，强拆为辅”，一个月之内，海口市西海岸涉及9个业主共14800多平方米的建筑物被拆除得干干净净。其中就包括海航新国宾馆的西海岸海鲜舫6000多平米，占去这次声势浩大的“拆违”工程近一半的面积量，成了首当其冲的“典型”。

　　矢弓告诉本刊记者，整顿房地产市场需要政府有足够的决心和魄力，必须坚守法律原则而不能寄希望于开发商自觉流淌的“道德的血液”。海南省将迎来房地产整顿的高峰期，各种矛盾、问题会接踵而至，这将会是对执政者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