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赋异禀

　　周记1911 之三十一

　　天赋异禀

　　他让袁世凯欢笑、得孙中山拥抱；留学时差点被秋瑾收拾，演讲时遭方志敏闹场；被陈独秀讽刺、遭瞿秋白鄙视；最后与汪精卫惺惺相惜，以汉奸身份把国共两党牢底坐穿

　　文 | 顾佳赟

　“捈欲通嫿，紘埏实同”，语出刘师培《中古文学史讲义》。这样的学问和相对论差不多——大家都看不懂，所以大家都很佩服。

　　刘师培就是一个看不懂的集大成者。这个同盟会的青年才俊爱好“快闪”：

　　在同盟会东京本部，与章炳麟联袂“倒孙”；然后“叛变革命”，给端方献计献策建设国家追杀革命党；再回日本办共产主义报纸号召世界劳动者总同盟大罢工；最后又站到袁世凯的队伍里；袁死后在荒庙吐血叹息，幸得陈独秀荐进北大，心静气定做国学大师，35岁去世留下74册《仪征刘申叔遗书》，他没编订完的古书大约自此再无人能读。

　　对刘师培这样的异数、另类、非主流，简单归纳断无可能。这一类人群，天赋异禀，少年显赫，以后的人生坐标正反不定。江亢虎也是这个种群一员。

　　他让袁世凯欢笑、得孙中山拥抱；留学时差点被秋瑾收拾，演讲时遭方志敏闹场；被陈独秀讽刺、遭瞿秋白鄙视；最后与汪精卫惺惺相惜，以汉奸身份把国共两党牢底坐穿。不仅仅是遇人不淑吧？

　　1911年的江亢虎还在人生春天。8月9日，他在上海组织社会主义研究会，出版《社会星》杂志，兴兴头头地喷溅着他的各种思想火花。

　　在江亢虎的文章中，湖南新军士兵毛泽东第一次知道了“社会主义”这个新词儿。

　　一生蒙太奇

　　江亢虎的一生像从不同影片剪出来的蒙太奇，闪回得让人头晕目眩。

　　1901年，18岁的他作为新政人才，经两江总督刘坤一举荐赴日考察政治，同年被袁世凯聘为北洋机关报《北洋官报》主编，他也热烈地表示愿助袁成为“全球万世之伟人”。

　　六年后，作为清四品官的江亢虎出国学习英、德、法语，研究社会学。归国后因积极推动妇女解放，浙江巡抚增韫上奏指其“祸甚于洪水猛兽”。江亢虎高兴地回应，“江者，洪水也；亢虎者，猛兽也”，洪水猛兽，概括得很不赖嘛。

　　1910～1911年春，江游历欧洲，与欧洲社会主义者广泛交往。归国发表《介绍地税归公之学说》，宣传亨利·乔治“地税归公”即“单税社会主义”思想，自称“闻此说最早，其余则孙逸仙（中山）、唐少川（绍仪）”。

　　此后在上海成立研究会，又邀孙、唐二人为名誉会长。孙欣然接受：“江亢虎先生峻才雅藻，卓荦一时，发起社会主义，深具救世之婆心。”

　　至于《社会星》来历，江亢虎的解读“双眼饱含泪水”：“社会主义在中国今日，正如漫漫长夜，凉蟾已堕，曙色未曦，惟见数点疏星，依稀闪烁于沉阴积晦之中。”

　　上海光复次日，江亢虎召集“社会主义研究会”特别会议，效德国社会民主党形式创建中国社会党，出版《人道周报》为机关报。这是中国第一个以“党”命名的政治团体，也是形态上最接近西方的政党。

　　对社会党，袁世凯基本默许。而1913年宋教仁被刺后，江亢虎一反对袁、孙都很友爱的做派，称要袁世凯等“全部到案，公开审判，以伸法权”；要国民党人“立即罢兵回防，停止以下犯上”。两面不讨好，袁世凯骂他是孙中山“前驱”，国民党视其为袁世凯“走卒”。

　　江亢虎遂流亡美国。在加州大学做教授期间，他把自己收藏的13000册图书捐给伯克利分校东亚图书馆。

　　1921年江亢虎应孙中山要求访苏，却自作主张招募华工，试图以武力占据外蒙古来“试验社会主义”。他在苏联列席共产国际会议，发言拥护共产国际，为两次面见列宁骄傲不已。

　　访苏归来，他却一个大转身激烈攻击十月革命，指苏俄与美国是新旧帝国主义，都对中国不怀好意，此后重建社会党积极反共。陈独秀讥笑他的演讲：“等于徐志摩说泰戈尔的话：最重要的是瞻仰他的风采，至于讲演的内容，倒不关重要。”

　　1927年，又是国共两边都不讨好的江亢虎再去加拿大做教授，期间合译的《唐诗三百首》英译本在纽约出版，成为最佳译本之一。

　　然后投蒋，再以对日和谈论做汪精卫政府考试院长。日本战败去清凉寺当和尚，还是被揪了出来。

　　受孙中山倚重联络苏联

　　1911年12月30日，孙中山接见江亢虎，江说“先生民生主义、平均地权、专征地税之说，实与本党宗旨相同。”转天临时大总统派人给江送去《社会主义概论》等四本“欧美最新社会主义名著”，并附信：“请广集同志，多译此种著作，以输入新思想，若能建一学校研究斯学，尤所深望。”

　　翌年2月，江亢虎请孙中山给中国社会党作指导。孙中山派孙科支援，并答应担任讲师，商定讲期两个月，每天讲演一两小时，再将50名学员“分布全国流动鼓吹”。

　　６月，江亢虎亲往北京面见袁世凯，推销国家社会主义：不仅能让政府强悍，还能消弭现政府与同盟会的猜忌之心。“袁氏闻之颇为动容”。江亢虎隆重推荐“专征地税”，认为是通向社会主义的重要途径。“产仍属本人，税则纳诸公用，有地皆课税，税率当地价之百分之五。”

　　由于巡视南北，孙中山直到10月才得空到社会党本部作了三天演讲。演讲会场设在上海大戏院。每天下午，江亢虎亲自到孙中山寓所迎接。每次演讲两小时，全场欢呼，万头攒动，时称孙逸仙江亢虎社会主义。

　　“二次革命”发动后，袁世凯下令解散、查禁全国的社会党支部。

　　流亡日本的孙中山1920年11月自沪返粤。在广州，他意欲接近苏俄辟一条新路，江亢虎遂被委以重任。

　　有关孙、江之间的友爱，江亢虎曾留下一封信作为凭据。1913年秋冬，江亢虎经日本转赴美国，孙中山向定居美国的原同盟会会员黄芸苏写了推荐信，要求关照江：“弟在上海因提倡社会主义，与江君相识。知江君热心斯道，今又远学于美，他日心得当未可限量也。”

　　崇明差点成“社会主义特区”

　　江亢虎高调提出人道主义、尊重个人、劳动神圣等。1912年1月底，在上海召开中国社会党第一次联合大会，各地代表千余人。这次会议对入党资格、宣传、组织、参政和社会事业、经济等问题作出决议。

　　至此，一个组织上协调统一的，非常接近西方模式的政党初具规模。会后出版了《社会党月刊》和《社会党日刊》。以后, 社会党发展更迅猛，至1913年8月被袁世凯下令解散时，己是一个规模相当庞大和具有一定影响的政党。1911年底，号称扩容“支部490余处，党员52万3千余人”。

　　这与江亢虎个人本领分不开。他具有特别的“为便宜说法计而附会古人及迁就时势”的能力，把社会主义与当时中国的现实问题结合起来，把社会主义理论与中国传统的大同思想结合起来，让中国人很觉面目亲切。

　　江亢虎这样定义：“社会主义，正大光明之主义，非激烈危险之主义；建设之主义，非破坏之主义；大同主义，非差别之主义。不分种界、不分国界、不分宗族界，大公无我、一视同仁，绝对平等、绝对自由、绝对亲爱。”

　　社会党知名党员有“民国暗杀王”王亚樵，同盟会元老张继、天津支部干事李大钊。顾颉刚、叶圣陶也是党员。

　　社会党很重视基层实践，各地支部共有杂志、报纸50多种。江亢虎还把崇明岛设计为“社会主义研究试验地”，计划在当地以测量土地、专收地税来实现社会主义。倘若事成，崇明就成了社会主义“特区”。

　　各支部办有平民学校100多所，北京支部的平民学校初级班有个女生叫邓文淑，还参加了课外世界语兴趣班—— 她后来以邓颖超这个名字为人熟知。

　　很多青年在江亢虎社会主义理论吸引下完成政治启蒙，之后大浪淘沙，“有的高升，有的消失，有的沉沦”。

　　而江亢虎则因为晚年的“沉沦”，导致身后的“消失”。

　　他在上海办《社会星》、搞研究会那天，距武昌首义日还有62天。

　　1954年底他病死上海狱中。即使早在那个时候，到大街上问一百个人，也已无人知道这个当年演讲时粉丝千万的政治明星。

　　本期参考文献：夏四清《1911-1913年中国社会党述论》，李庆刚《民国初年中国社会党天津支部案始末》，章慕荣《无耻多变的江亢虎》，汪佩伟《江亢虎研究》，沈俊《江亢虎的社会主义与中国社会党》，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组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从稿》，苏丽丽《江亢虎早期思想与实践之探析》，郭海军《辛亥革命前后的江亢虎社会主义思想》，姚锡长《江亢虎的社会主义观与社会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刘联锋《试论刘师培的多变》，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近代史研究所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