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红网-潇湘晨报
作者：向佳明 任文婧 长沙
[编者按]
自5月26日起，全国公安机关开展为期一年的网上追逃专项督察“清网行动”，目前，湖南警方已抓获在逃犯罪嫌疑人逾4000名，其中约四分之一嫌疑人系投案自首。
潜逃7年的刘育送和潜逃20年的段品贤，分别在这次“清网行动”中自首和落网。伏法的恐惧，曾经让他们不顾一切地逃亡。而今，“家人”这个词让他们难掩激动。还原他们的逃亡生活和心路历程，我们希望展现给公众，逃犯的另一面。
寄钱赎罪
7年时间过去，45岁的刘育送终于等到了心安的一刻：他自首后，被警方暂时免于刑事拘留，取保候审。
2003年底，刘育送在长沙无证驾驶无牌三轮摩托车肇事，导致1死1伤，次年，他潜逃至贵州安顺，被列为网上追逃对象。
在安顺小煤窑里，他的工资很低，最初每个月只有700元，但他还是分3年给死者家属寄了22000元赔偿款。
今年8月22日，他向长沙天心交警投案（相关报道详见本报8月23日B04版）。
他说，自己还有半辈子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本报记者向佳明 任文婧 长沙报道
1
5元过桥费与一条人命
网上追逃信息库里，刘育送的照片显得很清瘦。现在，坐在天心区交警大队审讯室里的他，胡子拉碴。
他说，总是记起2003年的那场意外，逃亡途中，生活总是被恐惧笼罩，根本没有心思打理自己。
当年12月17日晚，他开三轮摩托车送货，在中南大学门口揽了一单生意，一位谭姓老板要送一车蜂窝煤去新开铺。
坐在车厢里的，除了谭老板，还有刘育送的表哥罗新中。罗新中是刘育送姑父的儿子，也是刘育送生意上的合伙人，两个月前，他们共花了3000多元，买了这辆二手三轮车。
刘育送并不知道这种三轮车要上牌，也不知道自己必须持有驾照才能开这种车。
三轮车开到了猴子石大桥下面。当时，猴子石大桥东侧由西往东方向设有收费站，进城车辆每次收费5元。
刘育送回忆，谭老板建议“逆行走东往西的车道，就不用出5元钱过桥费了”，谭老板还说“他侄子都是这么走的”。
他有点犹豫，很清楚逆行发生事故的可能性。但是，来长沙这段时间里，他生活很窘迫，5元钱过桥费也够吃顿饭了。
最终，“省钱”战胜了“安全”。刘育送从猴子石大桥北侧的下桥匝道，逆行上了桥面。
三轮车行至大桥中间位置，一辆大货车迎面驶来，刘育送躲避不及，与大货车侧面相撞。三轮车挂到了大货车的油箱部位，刘育送和两名乘车者从三轮车上摔下来。
天心区交警大队调查了解到，当时幸亏大货车把方向盘往右打了，“如果正面相撞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事故中，刘育送左手食指被削掉一截，谭老板受伤，罗新中腿断了、腹部流血不止。
货车司机拨打120求助。罗新中和谭老板被送往长沙市中心医院。3个小时后，正在天心区交警大队做笔录的刘育送得到消息，罗新中因抢救无效死亡。
交警对这起交通事故作出责任划分：刘育送无证驾驶无牌车辆，负全责，由于事故造成人员死伤，按照相关法律规定，刘育送面临牢狱之灾。
2
“吓破了胆”潜逃安顺
交警部门作出责任认定时，刘育送已护送表哥遗体回到老家，他与表哥家属达成了一份协议：赔偿2.2万元。
但是，事故中另一名伤者谭老板的赔偿问题落空了。他向交警部门求助。
2004年4月，天心区交警大队122中队民警陈晟与一名同事赶到刘育送老家娄底涟源市安平镇桐树村。
安平镇位于涟源西北部，是有名的“煤乡”和“有色金属之乡”，当地不少居民生活富足。
但是，到刘育送的家一看，陈晟就觉得事情难办了：他家位于半山腰，仅有两间土砖房，“经济条件属于村里最差的那一拨”，更麻烦的是，刘育送已经不见人影。
自首后，刘育送告诉记者，车祸发生后，长沙警方通过安平镇派出所联系了他，希望他回长沙接受处理。得到这个消息后，他决定潜逃。
刘育送说，妻子、孩子都求他不要走，“因为走了之后就回不来，就见不着了”，但是，他当时已经“吓破了胆”，顾不得那么多。潜逃的仓促，可以从一个细节上看出，“出门时我身上只带了100多元钱。”
他到了涟源火车站，在站前广场，找到一名与他长相、身形近似的男子，攀谈，混熟。刘育送从对方口中得知，他想出去打工，只是还没选好目的地。刘育送成功说服对方，简单商量一下，两人决定前往安顺。
随即，刘育送借用这名男子的身份证，进了站，坐上了火车。
选择安顺，刘育送说，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安平镇多煤，村里不少人都在矿上做事，从小耳濡目染的刘育送认为，对于他来说，挖煤是来钱快、不被拖欠工资的唯一途径。煤矿众多，加上有直达火车，安顺成了刘育送潜逃的首选。
此时，长沙警方已对刘育送立案处理，并办理了刑拘手续，涉嫌罪名是“交通肇事罪”。
2004年，一直未到长沙处理案件的刘育送，被警方列为网上追逃对象。
3
寄钱时从来不敢用真名
到达安顺时，刘育送身上只有100元钱。
5天后，“弹尽粮绝”的他和新结识的朋友一道，进了一家小煤窑。他的工作是推拖车，月薪700元。
自己逃亡在外，家里还有妻儿三口要过日子。刘育送说，自己拼命省钱，“原来，每天抽两包烟，在安顺，两天才抽一包烟，酒也戒了。”
刘育送出走时，女儿14岁，儿子13岁，妻子吴电兰撑起了这个家。吴说，她一有空就到村里建筑工地做小工，行情好的时候，每天能赚70元钱。如今，他们的一双儿女已经初中毕业，去广州打工了。
最痛苦的是刘育送的父母。刘育送离家出走时并未告诉两位老人，儿子对两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来说一直处于“失踪状态”，每次看到刘育送的照片老人都会老泪纵横。
潜逃半年后，刘育送第一次和妻子取得联系。电话中，妻子劝他回来，他没有答应，甚至没有告诉妻子自己所在的地方，只是说自己过得很好。
不过，刘育送并没有忘记自己与表哥家属签订的赔偿协议。
第一年年底，他给表哥家属寄了5000元，第二年，他寄了7000元，第三年，刘育送月工资上涨至1000元左右，他寄了10000元。赔偿全部到位。
他寄钱时从来不敢使用真名，而是请工友去镇上汇给妻子，再通过妻子转交给表哥亲属。潜逃的8年时间里，刘育送说自己没有去过一次镇上，以至于至今他都不知道呆了8年的那个镇具体叫什么名字。
对死去的表哥，刘育送很愧疚，除了寄钱，他每年还会给表哥家属打一次电话。“在电话里我告诉姑父，儿子不在了，我会照顾他。”刘育送说。
但是，藏身地对刘育送来说是天大的秘密。即便他知道姑父不怀恶意，他还是不敢告诉姑父他所在的确切位置，连妻子都要保密。
在这家小煤窑，刘育送的朋友只做了两三个月就离开了，并带走了身份证。
这让刘育送过得很麻烦，也很害怕。他说，自己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中，俨然一个“黑人”：不敢使用真实的身份证，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害怕看到警察。
刘育送从来不敢跟人提起自己的家乡，只称自己是流浪人员，他说，和他在一起工作生活了8年的工友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说，自己最怕看到蓝白相间的车子，有一次，矿里来了这样一辆车，他立马躲了起来。
还有一次，他梦到了警察，“尽管他没有对我采取行动，我还是吓得坐了起来，全身出虚汗。”
刘育送甚至害怕看到村干部，“他们会查户口。”幸运的是，煤矿处于山顶，刘育送没有碰到查户口的人。
4
自首前
曾打起“退堂鼓”
在安顺，刘育送的空闲时间很多，“每天上7个小时班，其他时间反正也不敢出去，就是睡觉。”
思乡之情常常不可抑制地袭来，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彻夜难眠。刘育送说，失眠的时候，自己会坐起来，从工友床头找小说看，但是，他的文化程度只有初一，认不得多少字，又把书放下，强迫自己睡觉。
最让他痛苦的是过年，工友们都走了，只有他一个人无家可归。“想见到老婆孩子，又怕他们责怪。”刘育送很矛盾，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寄钱回家。
他说，自己每次口袋里凑够2000块钱，就会托工友把钱寄回去，他自己身上常常只剩下几百块钱，“连吃饭都不够”。
家人也希望刘育送回来。妻子每次和他打电话，就会问起这个事。
到了今年4月，刘育送开始琢磨一件事：如果自首，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罚？
最先得出的结论让刘育送失望，他还是固执地认为，一旦回去，坐牢是必然的。
怎么办？刘育送想到给妻子打电话。电话里，妻子只是一个劲地要求刘育送回来，小学没毕业的她并不知道自首可以从轻处罚。
好在，一些文化程度相对较高的亲友告诉刘育送，回来不一定要坐牢，不回来被抓到肯定会坐牢。
过了两个月，刘育送终于想明白了，与其这样偷偷摸摸过日子，“还不如来个痛快的”，自首。
从安顺回到涟源的前两天，刘育送打电话给妻子，说自己决定要自首。“她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哭。”说这话时，刘育送情绪很激动，点了一根烟，使劲地抽。
陪同刘育送一起来长沙自首的亲戚说，从安顺回到涟源后，刘育送的决心有点动摇，“他还是害怕坐牢，不知道现在的政策已经变了”，家属们轮流做工作，告诉他只要自首就能酌情减刑甚至免于处罚，“我就两次上门劝过他”。
8月22日，刘育送和这名亲戚以及当地派出所一位民警来到长沙。
在这之前，家属们已向车祸中的伤者谭老板支付了6000元赔偿款。
天心区交警大队122中队指导员陈翼介绍，刘育送与死者罗新中家属所签协议真实有效，并且，刘育送履行到位，认识到错误向警方自首，可以考虑从轻处罚，刘育送被暂时免于刑拘，取保候审。
来长沙时，妻子为刘育送找出了一件新衣服。衣服是女儿今年过年时为父亲买的。只是，远在广州的女儿，现在都还不知道“失踪多年”的父亲已经回来了。
“她看到我照片就会哭，我怕她得到消息后会把工作丢掉回来看我。”刘育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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