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俊峰和弟弟妹妹在墓园里玩耍 |
14岁的刘俊峰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从老家河南来到台州,看到父母竟然是住在“那样的地方”。几间依着高高的坟头搭建而起的棚子就是自己即将入住的家。而小伙伴们就在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墓碑前玩耍,很开心。
这是位于浙江省台州市路桥区城乡接合处半山腰上的一片坟墓区。数个油布大棚如同杂草一样“生长”在这些高低错落的坟墓旁,一些打工者(大多来自安徽、河南等地)和他们的孩子就常年住在这里,这里是家,也是孩子们的乐园。
8月16日,刘俊峰爬上高高的坟头,双手紧紧扶着上面的石相生,蹲在那里。
弟弟妹妹还在下面的墓园里追逐奔跑,刘俊峰懒得理他们。14岁的刘俊峰眼里写满了深沉和忧郁,对他来讲,这是个过分悠长的暑假,他无聊地趴在坟头上快睡着了。
刚一放暑假,刘俊峰就跟着伯父从河南驻马店的农村老家坐长途汽车来到台州。
已经多年没有见到父母,重逢后,刘俊峰却一阵失落。
父母的生活与他之前的想象出入太大,繁华、热闹原本是城市不可或缺的元素,然而在见到父母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是盖在半山腰上的两间简陋棚子,紧挨着它们,是用水泥建造的结实而气派的墓地,大片连营,将棚户围在了中间。
除了数不清的死人,这里共住了5户活人。若非旁边山道上偶尔有汽车驶过,这儿简直闻不到城市的任何气息。
父亲刘胜利在一家小作坊式的制冰厂里打工,他穿着灰色的工服,乱蓬蓬的头发,走到厂子外面站着抽支烟,家就在脚下,一目了然。他的越南妻子在一家加工企业当熟练工,地方稍远,但工资两千出头,比刘胜利要多。
三个孩子被刘胜利圈在家里,不让下山,他担心城里车太多,人太杂,地方太大,只有山上这巴掌大的地方他最熟悉。
多山的台州夏天炎热难当,家里又闷又热,电视勉强接收到的几个频道对孩子们毫无吸引力,三个孩子按捺不住,只能跑到一旁迷宫似的墓园里玩。
对一直跟着父母生活的弟弟妹妹来说,墓园是他们的乐园,他们像是这片墓园真正的领主,在里面追逐,恣意地踩着坟墓上斑驳的砖墙,来回跑跳。
但刘俊峰有些不习惯。
晚上,有时他们会在墓园里吃饭,墓碑前有难得的大片水泥硬化地,修墓者当年还煞费苦心地安装了雕工精细的石桌石凳,没料到会做了活人的餐桌。
比较起来,刘胜利棚子里的桌子就寒碜很多了。这个家,四角是木头的立柱,外面裹着旧的黑色遮雨布,破处被堵上了大小不一的木板,两个床垫摞在一起,搭在砌好的砖头上。一辆豪爵摩托车是家里最值钱的宝贝,至于其他家当,刘胜利可以一概不管。
孩子们更愿意坐在棚子外面的一款破旧皮沙发上,那是收破烂的邻居淘来的,还没舍得卖。
短尾巴的小狗路路是捡来的,它成了孩子们最好的玩伴儿,时常眯起脏兮兮的眼睛趴在刘俊峰的腿上。
搬家
5年前,刘胜利定居于此。当时,他来台州不久,拉过三轮车,而城里高昂的房租让一家人不敢想。于是,在老乡的介绍下,他躲到这片墓地边扎根。
房子半个月就搭好了,才花了2000块钱,比城里300多块钱租的屋子要大不少。
住下来后,就有后来者如法炮制,到最后竟然有5户人家都在这儿搭了房子,除了两户是安徽人,其他的都是河南同乡。
8月初时,梅花台风将至,据说要在台州正面登陆,一时间全城戒备,刘胜利也紧张起来。
刘胜利花20块钱买了水泥拉上山,找来一个老乡帮忙,加固一下墙角四柱,再在窗前糊起一道水泥挡水,剩下的就只能寄希望于屋后的墓园做挡风的屏障。
两天后,台风登陆,一路往北甚至刮到了朝鲜,却放了台州一马,刘胜利虚惊一场。
这不是房子最后一次面临威胁。几天后的8月9日,刘胜利和房子必须说再见了。
那天,棚户前突然来了十几个人,有政府的,也有丁岙村的,他们要求刘胜利把房子拆掉,理由为它是违章建筑,这里的所有棚屋都得拆,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只上过小学一年级的刘胜利这时才知道,正是他家的生活被曝光,才引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当地的摄影师原本只是为了反映他家的实际情况,不过刘胜利说自己太老实,掏心窝子说了很多话。后来孩子们在墓园尽兴玩耍的照片被登在了报纸上,摄影师还给他送来一张全家福,也是他家唯一的一张照片。
相关报道引起了当地政府的关注,据当地记者讲,有关领导做出批示,要求妥善解决刘胜利等几户人家的实际困难。
刘胜利挨到了最后一刻,有在场者说刘胜利甚至跪下来求情,但最后还是回到屋里,搬出几件还能用的家什,再自行把房屋拆除干净。
有邻居骂刘胜利,是他引来了记者,落得大家最后无家可归,还骂他收了当地政府单独发给他家的大米、牙刷脸盆等生活用品,他被收买了,而其他人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刘胜利觉得自己两头不是人,他向记者抱怨:“你们为啥要关注我家呢,烦得很,你看看那些收破烂的,拉车的,有的生活还不如我呢。”
离别
下山后,制冰厂的老板将山下空闲的三间板房留给刘胜利暂住。
板房紧挨着污水处理厂的泵站,房子很矮,没有厕所,屋顶上盖着铁板,夏天像个蒸笼,热得刘胜利和孩子们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刘胜利越发怀念山上的住所。他说,如果村里在那儿盖上房子,哪怕他付租金去租,只要不太贵也行呀,毕竟住在那儿都有感情了。
离开墓园的生活是不正常的,上班前,夫妻俩需要把孩子送到一起打工的乡亲家里托管,刘胜利甚至恶狠狠地说:“孩子丢了算了,还减轻点儿负担。”
新家里,依然没有值钱的东西,出门时,夫妻俩甚至都懒得锁门。
8月中旬的一天,刘胜利破天荒地买了鸡肉,因为大儿子刘俊峰晚上就要被送回河南老家了,妻子抓紧时间把肉炖上。
刘胜利实在是忍无可忍,住的地方还没安顿下来,孩子就要开学了,大儿子只能回老家继续上学,这一走至少又是一年不能见面。
过了一会儿,刘胜利的大哥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当晚回驻马店的长途车要提前走,他俩得赶紧出发。饭还在锅里,但已来不及吃,刘胜利把刘俊峰往摩托车上一架,妻子拉着两个小的在后面跟着,经过路边的健身广场,他们看到小朋友们玩得正高兴。
半个小时后,他们会在车站做一次普通的离别。刘胜利一定还会叮嘱刘俊峰要好好学习,因为他嫌自己没有文化,挣钱的活儿都干不了。
刘胜利每天上班还要经过那片墓园,但他不想再在制冰厂干了。他准备去上海,听说那边一个厕所都值十来万,他不假思索地说:“消费高,可能挣的钱也多吧。”
文/片 本报记者 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