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
当世贸双塔倒下的那一刻
救人事迹恰巧被美国电视台录下
新快报特派美国记者 曹晶晶 尹辉 特约记者 郭晨琦 发自纽约
每周到老人活动中心跳舞是67岁的岑娇娴的“必修课”,她从位于纽约东面的布鲁克林区的家里,到城西的曼哈顿唐人街老人活动中心,必经一条叫“ZACK”ZENG的路,中文名叫曾喆(zhé)路。
前几年,岑娇娴到活动中心一定要先坐地铁再转6号公车,她总是绕开了这条必经之路。
她说,走上去,心很痛。这几年,她好多了,经过这条路很多次,感觉“走上去,心还是痛,但也很自豪。”
因为,这条“曾喆”路就是她儿子的名字,曾喆在10年前那场911袭击中返身进入世贸双塔救人后牺牲。
“妈,我没事,我要去救人”
2001年9月11日,这一天,曾喆像平常一样拿着公文包去上班,曾喆出门时,母亲岑娇娴正在洗手间,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目送儿子出门。
曾喆上班后,岑娇娴打开了电视机。“那天真奇怪,我平时早上都不看电视的,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就打开了电视。”岑娇娴看到的是世贸中心浓烟滚滚的画面。
9点多的时候,岑娇娴接到了曾喆的电话,他急匆匆地说:“妈,我没事,我要去救人。”岑娇娴本想嘱咐儿子小心点,但曾喆已经匆匆挂了电话。岑娇娴没想到,这是儿子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10点多,曾喆的女友打电话给岑娇娴,说曾喆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世贸双子塔已经倒了。岑娇娴的心猛然一沉。
“世贸100多层,覆盖的面积有多大?我不敢想下去……”手机也没信号,岑娇娴心急如焚,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和期盼。
家里的电话铃声不断响起。曾喆的同事、同学从各地打来的,大家都关心曾喆的安危。
岑娇娴哪里都不敢去,唯恐错过了儿子的电话。“我好希望电话一响,拿起来,是阿喆说,妈,我好肚饿,想喝糖水。”一整天杳无音信,岑娇娴还心存希望,或许儿子太忙,没空联系家里,又或者他受伤了,在医院治疗,没法打电话……
美国电视台
播放了曾喆救人的画面
不久,曾喆在美国西雅图的广州校友打来电话,说在纽约FOX电视新闻台的画面中看见曾喆蹲在一位亚裔妇女身边实施救护。妇女的脸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大块的血污,曾喆穿白衬衫卡其裤,戴着胶皮手套。
此前,曾喆曾在大学课外获得过紧急救护员证书。
随后岑娇娴在曾喆同学寄来的录像上见到了儿子,地面上满是掉落的瓦砾和飞机的残片。根据画面现场判断,曾喆当时应该是在和世贸大楼紧邻的马路上急救伤员。根据这唯一的线索推测,救人的曾喆应该被埋在坍塌的楼下。
在社区义工、同学朋友的帮助下,曾喆妈妈在纽约广泛张贴了寻人启事。在照片的右下方,是曾喆在美国义务救护队的徽章。
在那些希望渺茫的日子里,岑娇娴经常在唐人街一带走来走去。她总是期盼着奇迹的出现,曾喆像往常下班一样,笑嘻嘻地朝她走来。
然而,曾喆再也没有回来,录像片里,曾喆救助妇女的画面永远定格在岑娇娴的脑海里。孩子的最后一面,没有对话,没有拥抱,只有冰冷的电视屏幕。
曾喆的哥哥和女友为曾喆办理失踪登记。问及失踪原因,答曰救人,对方诧异:“有这么伟大?”这话深深刺痛了曾妈妈的心。她已经忍受了丧子之痛,怎么能再去容忍别人对儿子精神的质疑?
移民家庭中的广州男孩
曾喆的生日是9月30日,与中国的国庆节相连,因此,曾家给儿子起名喆,意为双喜,吉又是喆的异体字,包含吉祥如意的意思。岑娇娴希望这个儿子有福吉祥。
1988年,曾家初来美国时,曾喆还是一个15岁的少年。新移民的生活免不了辛苦操劳。因为不懂英语,原来在广州当老师的岑娇娴到衣厂做工,给裤子绞边。一天最起码要干十小时。最晚曾经做到凌晨2点。1995年,岑娇娴又遭受了丧夫之痛。
幸好曾喆努力学习,取得了电子工程学士和MBA硕士学位。并在华尔街的纽约银行任职,分管帮助外国公司在纽约上市的业务,年收入7万美元。曾喆以他的聪明、勤奋融入了美国主流社会,也用他厚实的双肩撑起了这个移民家庭。
他在911袭击遇难时仅仅28岁,如果没死,10年以后,也许他和女朋友已经结婚,也许会有自己的孩子。
终于找到了几根头发
做遗体比对时
她又舍不得交给政府
在等待的日日夜夜里,岑娇娴渐渐接受了曾喆已经离开的现实。
她唯一的期盼就是找到儿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我找到儿子的下落,哪怕是一根头发都好”。
在报失踪人口的时候,政府让岑娇娴收集一些曾喆的个人物品,以便能够比对曾喆的DNA。岑娇娴到曾喆的床上找他的头发,还真让她在枕头上找到了。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几根头发,岑娇娴的眼前模糊了,她突然舍不得把头发交给政府。
2002年5月,岑娇娴接到政府的电话,证实在世贸的废墟里找到了曾喆的遗骸。“那种感觉很难说。我的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很伤心,但是也证实了他就是在那个地方救人牺牲了,找到他的遗体,就是给那个说‘真有那么伟大吗?’一个最响亮的耳光”。
她开始收集曾喆的各种信息,整理儿子的相片,为儿子做纪念册。
“到美国之后,我一直忙着做工,他又去罗切斯特上学,我们连一张合影都没有。”岑娇娴给新快报记者看儿子照片时难过起来。“你们可以拍一下,但别拿走了,有好几张被记者拿走了,都没还回来。”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曾喆的记忆。
曾喆亲友原本打算要为曾喆做一种108页的纪念册,但由于经费问题,最后只能出版了一些只有36页的纪念册。
一条街道以曾喆名字命名
曾喆的事迹震动了全社会,感动了无数人,人们公认他是“美国的英雄,华人的骄傲”。2004年9月11日,为纪念曾喆的英勇事迹,曼哈顿第三社区委员会与纽约市议会先后通过了命名“曾喆街”的议案,布隆伯格市长于5月初签署了议案,使得“曾喆街”的命名方案终成法律。
最中国式的纪念
不懂英语很少参加政府纪念
但她有自己的方式
带几个橘子去墓地看孩子
最中国的纪念方式
2011年9月1日,10年过去,新快报记者在美国曼哈顿唐人街的勿街见到了岑娇娴。
她穿着修身黑色连衣裙,脖子上戴着一串美丽的白色珍珠项链。在讲述曾喆救人的经过和回忆曾喆童年时,岑娇娴语气平缓,时常开着玩笑,被悲剧撕开的巨大伤口似乎已经愈合。
但一被问到今年的911纪念活动时,岑娇娴突然控制不住情绪,潸然落泪:“其实每年纪念活动时,你们记者采访我,就是揭开我伤口,再给我撒把盐。但是我想到这是你们的工作,我尽可能配合你们。另一个主要原因是我也希望曾喆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能够发扬下去,弘扬他的精神。所以,我再痛苦,也接受你们的访问。”
每年911,美国政府都有纪念活动,岑娇娴都会接到邀请函,但她基本都没有去,因为不懂英文。岑娇娴有自己的纪念方式,那是最传统,最中国的,就是带上曾喆最爱吃的橘子,到墓地看儿子。
岑娇娴还收藏着来自全美各个学校孩子们的信。很多孩子安慰鼓励岑娇娴,想要当这个英雄妈妈的孩子。
“我要自己解放自己”
为了走出丧子之痛,岑娇娴曾经也接受过纽约市政府提供的心理专家咨询服务,但她去了两次就再也没去过。
“其实我觉得去看病更痛苦,医生还是问我过去的事情,把我的伤口又挑起来。”岑娇娴摇摇头。她意识到,只有自己勇敢面对,才能解放自己,才能从伤痛中走出来。“你自己站不起来,看什么心理医生都没用,所以我看了两次就没有再去了。”
岑娇娴给自己鼓劲:“我要自己解放自己。”
这种“走出来”的路是漫长的
解放自己的路是漫长的。
曾喆刚出事的时候,岑娇娴一下子瘦了十磅。
“摆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他去,一条是活下来。如果要选择活下来的话,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我不希望自己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我活着不光是为了我自己,还要为身边的人着想,我还有我的大儿子、兄弟姐妹和朋友,我不希望他们为我担心,假如我的身体垮了,不仅累了自己,还会让身边的亲人遭罪。我觉得曾喆他也希望我活得快乐、健康。”
岑娇娴认识一个和她际遇相仿的女人。岑娇娴住在纽约市布鲁克林区17街,15街有个华人,她的儿子也是911恐怖袭击中去世了,但她一直都没有站起来,每天都沉浸在痛苦中,她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到后来基本不能自理,岑娇娴还去过她家几次安慰她,有一次岑娇娴在街上碰到她先生说起她的情况,她先生也很苦恼。
时间是疗伤止痛最好的药
十年过去,时间是疗伤止痛最好的药。
岑娇娴志愿成为社区老人活动中心的义工,“帮助别人的同时也帮助了自己,让自己能更快地忘记伤痛。”岑娇娴因做义工服务老人不遗余力,还曾获市议员尼尔森颁发“最佳义工”奖。除了做义工,岑娇娴还热心公益。2007年3月,为纪念在“911”事件中舍己救人的华裔英雄曾喆和在伊拉克战争中阵亡的华裔子弟林宏呈,她与纽约华人家长学生联合会及其所属的模范母亲联谊会和林宏呈家属发起成立“华裔国家英雄救难基金”。
现在的生活忙碌而充实
在做义工的过程中,岑娇娴充分发掘了自己的文艺细胞。
如今她是老人活动中心合唱团的团长,用她的话说,“把唱歌当练气功,跳舞当打太极。”岑娇娴的一个朋友告诉记者,她唱女高音唱得非常好,而且还是交际舞的老师。岑娇娴每天的生活忙碌而充实。“星期一,去跳交际舞或者打麻将;星期二,唱粤剧;星期三,下午去老人活动中心教交际舞和健康舞;星期四,有时唱歌有时跳交际舞;星期五,参加合唱团活动;星期六,唱粤剧;星期天,家庭日。”
岑娇娴一口气把一个星期的日程安排都说了出来。
我一个妇人也不懂政治
但我真不希望再有战争
十年中,悲剧撕开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而因伤口而引发的怨恨呢?
当被问到失去了心爱的儿子,会不会埋怨美国政府或者本·拉丹时,岑娇娴叹息:“每个国家都有每个国家的政策。其实恨一个人,自己也是很痛苦的事情,何必呢。你老是记得那些愁啊、恨啊的,自己会生活得很痛苦。”
本·拉丹在几个月前已经被击毙了,按常理应该感到宽慰的岑娇娴说出了一段让记者肃然起敬的话:“我是一个小妇人,对政治没什么看法,我的感觉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一个拉丹死了,还有另一个拉丹出现。反正我觉得,战争对我们平民来说就是灾难。不管是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地区发生战争,受伤害的都是平民,我希望世界和平,不要再有战争。”
10年中我感到人生无常
在谈到911事件对自己的影响时,岑娇娴说:“我失去了一个亲人,我的心很痛,突然感到人生无常。生命不是我们自己能够控制的,但是能活一天的话我们就不应该白白浪费,应该做对自己,对集体都有利的事情。”
岑娇娴几乎每年都回广州,那里还有她的家人和朋友。而她必访的一个人就是儿子当年的女友。“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有联系,我每年回去都到香港看她,她也会到纽约来看我。她已经结婚了,现在有一个4岁的孩子。”
两个深爱着曾喆的女人在一起,提到曾喆又笑又哭,回忆的都是当年一起生活的快乐时光。曾喆每个周末都呼朋唤友,让妈妈不要上班,在家里和朋友一起打麻将。岑娇娴朦胧中仿佛又看到曾喆笑呵呵的脸,问:”妈,你赢了没?”
最后岑娇娴还对记者提到了“命运”这个词。
原来,9月12日,曾喆就要去三藩市出差,连机票都订好了。“可是偏偏是9月11日发生了这个事情。我只能说这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