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的现实
起初,粉色空间性文化发展研究中心负责人何小培觉得,解决同妻问题,大部分可以参考同志群体的经验。比如,同志群体是从上世纪90年代的第一条热线组织起来的,那么,同妻也可以试试。
研讨会上,有8个人愿意在自己的城市主持同妻热线。她们买了新的手机卡,将号码印上宣传名片,还挂在一个从来不更新、只提供联系方式的同妻网页上。
然而,何小培很快发现,印制名片是最没用的一种办法——因为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散发。发给大街上的普通人,显得有点唐突;发给同性恋酒吧里的男同们,又显得特别愚蠢:“不可能有男同性恋把名片带给自己老婆的吧?”
即便知道了号码,真正要拨出电话,也需要很大的勇气。打给粉色空间的同妻热线里,有人将号码牢牢记着几个月,却一直不敢打,“因为一打,就说明我丈夫是同性恋了。”还有的人,几个小时似乎讲完了一辈子憋着的话,直到听筒发烫仍不肯放手。
无论是哪种情况,所有电话中,“从来没有人打来第二次”。同妻们虽然需要一个倾听的陌生人,却也非常明白生活的真理:没有人可以代替自己做决定。
“同妻”,只是一个伴随婚姻而被赋予的身份标签。在婚姻中,它意味日复一日的隐忍和煎熬。婚姻结束,它又代表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于是,再婚的同妻,没有多余心力为别人鼓与呼;离婚的同妻,又宁愿脱离这个群体,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中去。它就像一个游牧民族,不容易集合,不容易静下心来发出声音。“同妻中缺少积极分子和领袖人物,我们只能慢慢寻找一种方式”,何小培说。
而同妻们声讨的对象,在婚姻中对立的男同们,其实也是另一个弱势群体。
“不能因为支持弱者发声,而伤害另一个群体”,张北川教授担心,同妻问题的声张,很可能强化社会对于男同性恋者的歧视。
最近,他听说的一条“新闻”是,在浙江某县级市,一个高一男生,因为向同学坦白了自己的同性取向,被勒令检讨并强制退学。
在农村地区,倘若一个男人三四十岁了还不结婚,可能被唾沫星子砸得不敢出门,也意味着可预见的晚景凄凉。而在城市,面对着指望早日含饴弄孙的父母,很多男同们亦可能违心走入婚姻。
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社会面前,男同和同妻们又是一体的。正如一位网友所说,“要解放男同性恋者的妻子,首先要解放男同性恋者的身心”,同妻问题的部分解决,有赖于同性恋者平权运动的进展。“如果从教育和法律手段,能较好地尊重和保障男同的权益,那么,同妻会大幅减少。”张北川说。
同妻群体并非中国独有。在其他亚洲国家,有高比例的男同隐瞒真相与女性结婚。美国、法国也都有类似同妻网站。
在张北川教授看来,男同性恋者并非不能结婚,而是不能隐瞒性取向等重大事项结婚。于是,他常常建议,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男同们,从良知的角度出发,不要结婚,“别让一个人被歧视变成两个人被歧视”。而那些可能走入婚姻的,则应在婚前向女方坦陈自己的性取向,由女方决定是否要成为下一个同妻。
志愿者的推力
志愿者,是这个群体中的特殊角色。
志愿者小易第一次申请加入“天使折翅”QQ群时,感觉自己进了一个“土匪窝”。
还没等她自我介绍,一位网名“游走”的成员立刻发出要求:“视频!”小易愣了一下,回答说,自己从来不用视频设备。
不停顿地,对话框里闪出“游走”的第二句话:“把你的电话发给我,我要给你打电话,再让群主来验证你!”
这位网名“游走”的成员,是男同丈夫的第三任妻子,在小县城里艰难地结束一段伤痕累累的婚姻后,“从一个单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成长为态度亢奋激烈的斗争者”。
收到这份充满怀疑与敌意的“见面礼”,小易领教了同妻群的特殊。时间长了,她还发现不同的同妻群有着不同的舆论氛围。有的群,宣称要理解丈夫,保持婚姻;有的群,比如小易最后留在其中的天使折翅QQ群,“一旦群里某位同妻离婚的消息出来,一大片的恭喜就会出自其他同妻键盘,欢愉跳跃在屏幕上”。
另一位志愿者林一刻,是在今年夏天才知道同妻群体的。她在围观吕丽萍反同言论引起的网络骂战时,看到评论中的“同妻”字眼。顺藤摸瓜第一次进入天涯同妻论坛时,林一刻看得发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接着,她也申请加入了小易所在的QQ群。
200名群成员里,像小易和林一刻这样的志愿者有四五位。志愿者们参与讨论,中和消极情绪,特别要表达的是,“看看外面的直人(指普通人)都是怎么想的”。
一天深夜,一个网名“猫猫”的同妻与她的丈夫同时入群,以“帮助其他同妻”为目的发起讨论。“猫猫”很是特别,能接受丈夫出轨,而她的丈夫亦毫不顾忌、乐得接受。
“你要找外面的gay,是么?”小易直接对这位“勇敢”的丈夫发出询问。
回答者颇为坦诚:“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意愿?”
“你每次找外面的人,都会告知你夫人么?”小易追问。
这位丈夫回答说,没有定论。同妻“猫猫”在这时插话了,“我为什么要知道?知道了不难受?”
⋯⋯
几番讨论下来,眼看着气氛因为意见不合快要僵掉,管理员萧瑶及时出面打了圆场,称夫妻俩进群是真心与大家沟通,两人正在积极寻找一条适合自己家庭的道路,等等。
在志愿者们看来,这位同妻的心态,似乎有点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影子,逃避现实不说,还同情和帮助那个将她们拖入同妻身份的丈夫。
“都说要怪社会压力大,但是没有一个社会会把一个姑娘放在你的床上,”林一刻其实并不完全赞同张北川教授的观点,“我们承认男同是少数群体,有些隐秘的忧伤什么的,但是你不能骗了婚以后还自艾自怜,还有些理所应当。你在一个被你伤害的群体面前自艾自怜,有什么意义呢?”
“不能让同妻觉得,谁让我这么倒霉,谁让我们国家和社会对同性恋这么不公平呢?”
林一刻觉得,即使当男同不再遭受社会压力时,仍然会有自私自利的男同们,因为想要孩子、想找个依靠等各种利益驱动而骗婚。
于是,她开始写作一篇长文,名为《同志骗婚手册》,以提醒未婚女性。
在征得同妻群成员的同意后,她还以“同妻在行动”的名字,分别注册了豆瓣小组和新浪微博。公益博客“最后一个同妻”也同时上线。
小易应邀,写了志愿者手记放上网络。一些原来只在QQ群里内部讨论的案例和言论,林一刻选择整理后也会放上不同的平台。
然而,即便是在当下中国,这个话题依旧太过敏感。
8月1日,公益博客曾以“存在色情内容”的理由被突然封禁。经申诉后,网站表示“可能是审核出了问题”,才得以重新开放。
偶尔,她们发在其他论坛上的文字,会因“含有敏感词”而无法发表。她们的微博言论,也会被某些网民攻击⋯⋯
如今,张北川教授计划着发起国内第一个关于同妻群体的调查,萧瑶计划完成那个还未实现的同妻百人访谈,而志愿者们则在思考,若是由同妻提出婚姻无效、骗婚成本将会提高,这方法是否可行?
“今天的社会流动性、信息丰富程度、观念现代化程度、经济繁荣程度,都足以支持有想法的男同性恋者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全面了解自己的性取向,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需要,自己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无伤于他人,是尊严生活的基础。” 一位网名沧水的男同称,“同妻到我为止”,必定需要男同性恋者的坚持与自觉——沧水自己,就是一名拒绝结婚的男同性恋者。
同妻群体的救赎,这个涉及社会制度、文化认知、法律规范等等内容的庞大议题,似乎只能经由这样的点滴进步和无限时间方能解答。
去年10月,因户口等杂碎事项,萧瑶再次见到许久未见的前夫。恍然间,他又变成了刚认识时那个礼貌而有分寸的男人。手续办完,前夫坚持要送她到公交车站。
两人的眼圈都红了,却平静地挥手、告别。
离婚已经三年,她终于做到“之前至死求不得的理智和平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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