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尔回忆黛安娜王妃
我觉得我的工作是保护君主体制,在愤怒转化为狂暴之前进行开导,使整件事基本上能够得到一个积极、团结的结局,而不是沦为紧张、分裂和苦难之源
文/[ 英 ] 托尼·布莱尔
1997年8月30日,11点30分左右,我去睡觉。半夜两点,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切丽一旦睡着是很难醒过来的,而我却惊醒了,发现床边站着一个警察。你可以想象,那是多大的惊吓。当我竭力恢复清醒时,他告诉我,他按过门铃,可我没有听见;他说,黛安娜王妃遭遇车祸,受了重伤;他还说,我应该立刻给身在巴黎的英国大使迈克尔·杰伊打电话。
我彻底清醒了。切丽也醒了过来。我跟她解释了情况,然后冲下楼梯。唐宁街把迈克尔的电话转了过来。情况从一开始就已经很明显,黛安娜生还的机会非常渺茫。迈克尔说了说她的伤势,还告诉我说,她的男朋友多迪·法耶兹和司机当场死亡,保镖还活着,但是昏迷不醒。
我给阿拉斯泰尔打了电话。在那么多信息来源之中,他是通过媒体监控听说此事的。我们都深受震撼。我无法相信。她对人们的生活有着如此强大的影响力,在我们的国家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而她本身又是一个如此清晰、确实、无可替代的生命,我无法想象她去世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到了凌晨四点,我又接到一个电话,说她真的走了。迈克尔对法国人的处理手段大加赞赏:内政部长让-皮埃尔·舍韦内芒、卫生部长贝尔纳·库什内和总统希拉克都十分体贴、合作和恭敬。从那时候开始,电话接连不断,其间我们一直在竭力思考应该如何应对此事。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无情。我悲痛万分。我喜欢她,我为她的两个儿子深感痛心,可是我也明白,这事非同小可,它关乎全国,事实上还会影响全球。不论对国内还是国外,英国的表现都非常重要。我是首相,我必须决定如何处理此事。我必须把悲痛和失落的感情浪潮以一种庄严的、能够传达人们对她的感情和爱戴—— 用这个词一点也不过分—— 的方式表述清楚。
如果是女王去世,那么,从某个方面来看,还比较简单:人们会表达深切的尊敬和由衷的赞美,但是那些情感虽然深厚,却也很传统。而黛安娜的死却完全不同。她不是传统人物,她的死亡也不是正常死亡,所以,人们的反应也将非同寻常。
除了悲痛之外,我还有另一种感觉,源自我跟黛安娜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一次并不轻松的见面。她本来想在6月份到契克斯别墅来找我,我也同意了。可是阿拉斯泰尔—— 虽然很崇拜她—— 和唐宁街10号认为,我未跟查尔斯王子见面,就先见她,不妥,可能会引起误解。我无奈地同意了。于是我们把时间改到了7月。向来机敏的她猜出这次改期是权衡之后的结果,感到很恼怒。
到了约定的那天,她带着威廉王子来了。天气非常宜人,契克斯别墅风景秀美。工作人员听说她要来,都很激动。她对所有人都是那么亲切友好。我们讨论她能用更为正式的手段为国家作些什么贡献。虽然她热切希望能做些事,但个中微妙因素也是不言而喻。
毋庸置疑,她是一个极其重要、宝贵的人;而且我觉得,给她一个机会,把只盯住她的私生活不放的媒体关注焦点转移到其他地方是对的;可我同样觉得——我不知道,也许如今的我不会拘泥于这种小节吧——多迪·法耶兹是个问题,不过,我的理由跟那些会导致某些人对她皱起眉头的理由明显不同。我毫不介意多迪的国籍、宗教或者背景。我从来没见过他,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为他感到紧张是不公平的,而且就我所知,他是个好儿子,也是个好男人。所以,如果你问我,好了,说吧,到底是哪里不对了?我说不明白,但我觉得不安,我还知道她的某些挚友—— 真心爱护她的人—— 也有同样感觉。
那一天,天气晴朗,在契克斯别墅我们把孩子、警察、安保人员以及工作人员召集到一起,跑到屋后的草坪去踢足球。那是一片漂亮的草坪,在20世纪30年代时本来是个可爱的草地网球场,我们经常在那里玩得很开心。除了黛安娜和我,所有人,包括威廉都上场玩去了。可怜的孩子,我猜他心里肯定是在疑惑母亲把自己带来是为了什么,他也不是太想踢足球。不过,善解人意的他还是上场玩了。
黛安娜和我在旁边散步。她温和但明确地责怪我取消了6月的约会。我则琢磨着,今天要怎样应对她,可我紧接着就十分直白地提出了她和多迪之间的事。她不喜欢这个话题,我能感觉到她在压抑自己的个性。然而,她并没有拒绝谈论此事,于是,我们聊了一下,还讨论到她也许可以怎么做。
虽然那次谈话有时令人不自在,但最后的结局还是温馨而友好的。我竭尽全力表明,我会是她的真诚好友,而她应该以同样的精神回报我的坦诚。我还上场踢了球,她在旁边看着,跟工作人员一起哈哈大笑,让人拍照,做她所擅长的事情。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会希望我如何谈论她呢
当思忖她去世的事、决定自己应该如何发言时,我心里不但有悲伤,还有责任感。我觉得,自己应该竭力捕获她的真我,这是我欠她的情。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操纵他人,我们可以迅速察觉别人的情绪,并且本能地加以利用。可是我知道,她向残疾人和病人们伸出援手的方式,透着真挚,没有人能够模仿,也没有其他与她地位相当的人做过这样的事。她当然了解那样做的效果,然而,如果没有真诚的感情,效果是不可能如此显著的。
我坐在特里姆登的书房里,看着曙光透过窗户射进屋里,心中沉思:她会希望我如何谈论她呢?
当然,我们还要理清大量的实际事务和后勤工作:打电话,接电话,把遗体接回来,安排葬礼,处理政府事务(例如,苏格兰的公民投票要继续还是暂停)——所有的一切,从重要的到极度琐碎的,都需要关注,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小事也可能突然毫无预警地变成大事。
然而,整个期间,我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自己应该如何发言上。罗宾·库克刚刚在菲律宾走下飞机,就说了些让阿拉斯泰尔大为光火的话。我劝他不要担心:只有我说的话才重要。我们达成了一致,决定在特里姆登村的教堂举行上午10点30分的礼拜仪式之前发言。
王室当然已经发布了声明,可是,女王并不打算发表讲话。就在我出门前往教堂之前,我第一次跟女王通了电话,向她表达了自己的哀悼。她很沉着,虽然为两个王子担忧,但是很专业、很务实。她明白这次事件的严重性,不过用的是她自己的方式理解的。她不愿意听从事态的摆布。在这方面,她很有女王风范。
那时的我已经想好自己要说些什么了。我在一只信封的背面草草写下这些话,跟阿拉斯泰尔商量。之前我已经跟核心团队的其他成员讨论过了,但面对眼下这种情况,我需要他的建议和想法。他对于此类情况的判断条理清楚、直截了当,值得效仿。在这种形势下,最要不得的就是推托、犹疑和逢迎。
……
我们开车走了几英里,来到特里姆登。教堂耸立在村子中间的草坪上。那是一座美丽的教堂,是少数仅存于世的神坛四周有诺曼拱门的教堂之一。它有一座漂亮的花园和墓地,莉莉·伯顿和她的朋友们以前常去扫墓。切丽和孩子们先行走进教堂。阿拉斯泰尔已经安排了一群新闻记者到场。
我下车,走上前,开始讲话。身处达勒姆郡的这个小村庄,站在一座古老的小教堂前面的草地上,说着一些心知将会传遍英国和世界的话,感觉很奇异。这番话将会成为人们对我的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到了今天,还会有人跟我提起。
也许你会想到花费数天、数周准备的重要演讲,想到我参与其中的塑造现代历史的重大事件,想到政治斗争、危机、得势的时刻、绝望的时刻;然而,草草写在信封背后的那几句话,其传播范围也许比我做过的任何事情都要广。关键在于,把那一切都抛出你的脑海,不要去想它有多重大,不要害怕心中那提醒你事情会出错的恶魔。只需要走出去,说出来。
只是,这一次——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做作—— 我在发言之前,停顿了一下,回想着她,提醒自己最重要的是我应该为她说话。下面是我的发言:
今天,我和全国所有人的心情一样—— 悲痛万分。我们的心和祷告都与黛安娜王妃的家人—— 尤其是她的两个儿子,那两个男孩—— 同在,我们的心飞向他们。今天的英国,震惊、哀恸、悲伤之情是如此强烈,令我们心痛。
她是一位出色、热心的人。虽然她自己的生活常常经受悲剧的伤痛,她却以快乐和慰藉关怀着那么多在英国——在世界各地—— 的人。我们将以无数种不同的方式,跟病患、垂死之人、孩子、需要关怀的人一起,无数次地怀念她。她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远胜千言万语,向我们所有人展示着她深沉的怜悯和仁慈。我们只能猜测,她时常要应对多么艰难的境况,但是,任何地方的人—— 不仅是英国,还有世界各地—— 都忠于黛安娜王妃,他们喜欢她、爱戴她、视她为人民的一员。她是人民的王妃,她永远都是,而且,她将以这样的形象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和记忆中。
……
王室的险恶关头
那个周六早晨,王室成员像往常一样在巴尔莫勒尔宫的克莱西教堂出席礼拜。没有人提到黛安娜。
我知道,女王觉得有责任维持日常事务。她的随从之中没有阿拉斯泰尔那样的人向她提议说,也许谈一谈那场悲剧会比较明智。问题在于:女王是真诚的人,不爱造作。我的意思是,她处事不耍计谋。虽然她关注的焦点无疑是保护两个孩子,却首先是从保护王子的角度去考虑的。没有人会问,在母亲刚刚去世几个小时的情况下,他们还要不要去教堂;因为那是他们身为王子的责任。可是在公众中的某些人看来,那当然是难以置信、近乎夸张的冷酷。
我知道,那种情绪会消失。我也知道,在那之下的坚实基础是对女王深沉而持久的爱戴。然而,这次的情况非同一般。随着日子的过去,怀有那种情绪的人群越来越大。在圣詹姆斯宫安排的追悼会从三场变成四场……十五场……四十三场。奔涌的悲伤之情正在转化成一场大规模的改革运动。那是全国极度同心的时刻,是王室的险恶关头。我不知道,如果他们继续像以前那样生活,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什么事也没有,然而,身处那无法预料、使人心力交瘁的风暴中心的我无法肯定。
王室拒绝在温莎堡和伦敦塔下半旗,理由是,黛安娜严格来说已经不再是王室成员了,她的“殿下”头衔已经被剥夺。白金汉宫的旗子根本就没有升起来,因为,根据传统,只有女王本人的旗子才能在那里飘扬,而且还只有她住在那里的时候才会升旗。当时她正住在巴尔莫勒尔宫,因为9月份她是不会到伦敦来的。这,又是一个传统。一切都严格照着规矩办,却完全没有考虑人们对“规矩”根本就不买账的事实。其实,他们讨厌“规矩”,实际上,他们认为“规矩”正是那一系列导致黛安娜死亡的事件的始作俑者。在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奇特共生关系之中,臣民坚持要求女王承认,她是在臣民的同意之下才得以统治的,必须听从臣民的主张。
公众的怒火正在往王室蔓延,同时,尽管媒体在感觉到公众的愤怒情绪之后,明白自己必须把这种情绪的目标转移,但冲着他们燃烧的火焰并没有减弱。公平地说,他们在释放公众的真实感情,并且跟所有人一样,拼命想看清它的走向。
……
对于权势集团来说,我不算什么大人物
我自己已经看准,这是一个全国团结一致的时刻。我们必须表达对黛安娜的爱戴和对女王的尊敬;我们要庆贺,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国家;我们为能有这样一位王妃而感到无比骄傲;我们必须向一直以来都在赞赏她的世界显示,我们有能力为她举行隆重的纪念仪式。因此,我觉得我的工作是保护君主体制,在愤怒转化为狂暴之前进行开导,使整件事基本上能够得到一个积极、团结的结局,而不是沦为紧张、分裂和苦难之源。
我还真切地同情女王本人,她正处在一个如同地狱般艰难的境况中。
一方面,她一直都在担忧黛安娜对君主体制的冲击,另一方面,她当然也哀悼自己十分疼爱的儿媳、两个孙子的母亲;可是,她对黛安娜的看法与公众所能接受的大为不同,她不想说出口。所以,她之所以不愿意站出来,其实主要不是为了尊重传统和“规矩”—— 虽然那无疑也是其中的部分原因,而更多的是一种忠实于自己的感情的诚恳愿望。
由我出面在人们面前把真空填补的行为,会使她感觉不安,而她身边的某些人当然也有点藐视我的做法。同时,我这样做,还加剧了他们对我和我所代表的事物的普遍不安。
对于权势集团来说,我不算什么大人物。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是工党人,并且永远是工党人的根本原因。我倒不是特别在意他们,而且,在黛安娜去世之后的日子里,我做出了力所能及的努力,不仅保护女王,还保护王室。我还必须说明,我觉得他们文雅,甚至迷人,而且一直都乐于助人。所以,我下面要补充的话,也许更能代表我自己,而不是代表他们。
我一直认为,他们喜欢的政治领袖有两类:要么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或者至少是完全赞同他们的普遍观点的人;要么是“真正”的劳动人民,也就是那种他们过去在书里看到的、操着一口他们认为这类人应有的口音的人。而像我这样的人,有点暴发户、名利狂的嫌疑,使他们略感迷惑和可疑。因此,在那些日子里,我也意识到,如果自己的干预企图过于明显,就可能会遭遇严重的挫折;而且,如果我绊倒了,是不可能指望有人来扶我一把的。
站在诺索尔特机场,看着飞机降落,等着灵柩抬出来,跟其他人别扭地闲谈,栏杆后挤着数百媒体,感觉真是怪异。在这种场合,你必须小心翼翼:你站在那儿,跟旁边的人谈话;气氛很凝重;可是,当有人跟你打招呼时,你的自然反应是微笑。于是,立刻就有人抓拍下这个画面。没等你明白过来,这种貌似失礼的举止已经被记录下来,仿佛你在整个过程中所做的唯一事情就只有微笑。
黛安娜对照片的评价是对的。每次切丽和我出席纪念仪式或者其他庄重场合时,下车之前我总会提醒她,也提醒我自己:不要笑得太灿烂或者哈哈大笑,赔不起啊。你要提高警惕。
《旅程:布莱尔回忆录》
【英】托尼·布莱尔 著
李永学 董宇虹 江凌 译
译林出版社
2011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