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平谷区儿童福利院的孩子们刚刚吃过午饭,与往常一样坐在大厅里休息,刘芳和大姨一进屋,几个胆小的孩子顿时捂着脸哭了起来。
福利院的阿姨解释,这里总共收留着十多个孩子,基本都是患有心脏及脑瘫等类重病的弃婴,没有家属。
一年到头,院里除了几个志愿者和年底有领导慰问之外,从来不会有别人进来,所以孩子们也就格外认生。
然而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中,只有刘强除外,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姐姐。
在刘芳15岁时父亲因病去世,18岁时母亲车祸死亡,留下她与先天智力残疾的弟弟刘强相依为命。姐弟俩将肇事车司机、单位及保险公司告上法庭,平谷法院判决三者赔偿共计36万余元。
然而由于自己还要上学,无力抚养弟弟,母亲去世5个月后,刘芳把年仅10岁的弟弟送进了平谷区儿童福利院。分别之前,刘芳发誓,“8年之后,我一定把弟弟接出来,我将来要养他一辈子。”
誓言犹在耳畔,一转眼,一年过去了。
再次相见 弟弟已认不出姐姐
穿过一片正在施工的小平房,长长的甬道后面,平谷区福利院的门大敞着,还没进屋,刘芳就看见弟弟刘强一个人坐在大厅内的小椅子上。
弟弟穿着浅蓝色的保暖内衣,黑瘦黑瘦的,双手伸平,直直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只有小脑袋漫无目的地左右转动。
“强强,我是姐姐。”走进屋,蹲在弟弟的旁边,刘芳强忍着泪,伸手去抱弟弟。
然而小男孩丝毫没有反应,死死地盯着桌子上一兜子苹果傻乐。
刘芳转过身,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时隔半年没见,弟弟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母亲死后,她所做的一切是否对得起弟弟,刘芳不想跟别人解释。
弟弟作为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刘芳觉得只有他能够明白,从小到大他们所经历的一切。
生活窘困 父亲靠捡破烂养家
刘芳和弟弟是平谷区中胡家务村人,在刘芳印象里,从小到大,家里一直是村里最穷的一户。
空空荡荡的老宅子还是奶奶留下来的,小瓦房,纸糊的窗户,屋子里除了一张能躺10人的大土炕,几乎什么都没有。
十几年前,爸爸的身体还很好,能做点瓦匠活,之后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只能靠在村子里捡破烂养家,运气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几百块钱,运气不好的时候几乎连吃饭都困难。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弟弟出生了。
刘芳至今仍然记得,2000年春节刚过不久,天气特别冷,妈妈从医院把强强抱回家,裹得严严实实地放在热炕上,告诉她,“这就是你弟弟。”
回想起曾经一家四口在一起的日子,刘芳低头沉默了许久,“那时候,每天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强强和爸爸一个被窝,我和妈妈一起睡。”
强强是天生的智力残疾、脑瘫,这一点直到他两三岁时家里人才发现,但是全家人仍然很疼他。每天爸爸一下班,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强强在院子里玩。
家里人中,强强和姐姐最亲。每天刘芳只要放学一进屋,强强就跑过来站在姐姐面前,等着刘芳教他玩“拍手”游戏,这一教,七八年就过去了。
举债度日 为治病挨家挨户借钱
福利院里,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进大厅,强强捧着姐姐拿来的苹果,低着头一口一口地使劲咬,别人怎么叫他也没反应。
刘芳伸出双手拍了一下,然后伸直,平放在强强眼前。强强愣了一下,立刻放下苹果,也伸出了双手,朝着姐姐的掌心使劲拍了一下,然后握着姐姐的手,张着嘴大叫大笑。
两个孩子的大姨站在刘芳身后,扭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当初一个简单的动作,谁也没有想到,竟成了联系姐弟俩唯一回忆的纽带。
有时候,刘芳觉得弟弟如果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倒也挺好。
随着姐弟俩一点点长大,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困难,刘芳的爸爸被查出脑癌,她的母亲每天挨家挨户地借钱,家里欠下十几万外债。然而拿着这笔钱好不容易做了一次手术,刘父的病情很快又复发了。
父亲为了尽快还债,每天早出晚归地捡垃圾,然而累了半天连一个零头也凑不齐。
爸妈赚钱忙,顾不上弟弟,白天,强强一个人在外面玩,经常被人欺负,刘芳总是在旁边护着。
刘芳记得有一次,傍晚,她找弟弟回家吃晚饭,刚一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戳着弟弟的脑门尖着嗓子说:“谁家的孩子,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洗。”刘芳一听就火了,过去一把把弟弟拽到怀里,跟对方吵了起来。
回到家里,还在上初中的刘芳咬着牙跟妈妈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让你、爸爸和弟弟都过上好日子,看谁还能瞧不起咱们家!”
父母去世 智残弟弟独守老宅
然而没想到,她的爸爸、妈妈都没能等到这一天,2008年,父亲最终没能再撑下去,死于脑癌,紧接着两年之后,2010年5月母亲又因车祸死亡。
短短两年时间,父母相继去世,好好的一个家,一下冷清了下来,仅剩下强强一个人守着老宅子,只有大姨每到吃饭的时候,会送吃的给他。
但是强强什么也不知道,依旧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每天和自己玩,跟着大姨出门理发,4里地一个来回,见到谁都笑。
这一点,姐姐刘芳做不到。办完母亲的丧事后,她不敢在家待着,收拾了几件旧衣服和两张父母的照片,她背着书包离开了家,搬到顺义的出租房,整整一个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朋友们过来送饭,她也只是仰着头盯着天花板没反应。
同学拉着她到外面透透气,然而吃着吃着饭,刘芳突然掏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听着电话那头“嘟嘟”的忙音,一下哭了出来,拉着旁边人就喊,“我妈怎么都不接我电话了?”
“白天还好,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到晚上就特别孤单,想抱着妈妈睡觉。”刘芳想爸爸妈妈,希望能在梦里见到他们,然而自从父母去世,她也只梦见过他们一次。
梦里面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饭,妈妈一句话也没说。
无力照顾
把弟弟送进福利院
其实刘芳自己也知道,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她怎么就这么狠心把自己的亲弟弟往福利院里送。
“我想好了,这几年弟弟在福利院里吃点苦,等到我把书念完了,闯出点名堂来,再把他接出来,让他过好日子!”这些话,刘芳藏在心里,也不跟别人解释。
2010年10月份,母亲的官司终于有了结果,平谷法院判决肇事车司机、其所在的北京新通顺陆路通客运服务有限公司以及保险公司赔偿姐弟俩共计36万余元,其中弟弟的抚养费判到强强18岁时为止,判决书明确注明,强强满18岁之后的抚养费可另行起诉。
判决做出1个月后,刘芳把弟弟送到了平谷区儿童福利院。
出发之前,刘芳最后一次给弟弟洗了一个澡,换上一套新衣服,又拉着弟弟在自家老宅里慢慢地转了一圈。
自始至终,强强拉着姐姐的手,仰着头傻笑。
福利院里,刘芳放下弟弟,转身就走,头也没敢回,直到跑出福利院很远了她才停下来,自己蹲在路边上抱头痛哭。
遥望相守 姐弟两地艰难求生
“强强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吃的好不好,睡得暖不暖?”每天刘芳在学校无论做什么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弟弟,只要一想起来就自己愣上半天神。
然而她又不敢去看弟弟,“他过得不好,我又没有办法,看着心里难受。”刘芳解释,时间久了,她便更没勇气面对。从2010年11月,刘芳把强强送进福利院,将近1年的时间,除了春节的时候和大姨去过一次之外,他们就再没见过面。
一到福利院,负责照顾强强的阿姨一件一件地给她讲强强的近况,强强不习惯新环境,晚上不睡觉,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大喊大叫,吵得所有人都没法睡觉,周围的邻居找过来,福利院的领导只能赔着笑解释。
强强身体不好,经常拉肚子,自己又不会上厕所,阿姨只能每天三四次地给他清洗;吃的东西也都吸收不了,一天比一天瘦;强强不理别的小朋友,每天只会坐在小凳子上,自己“咿咿呀呀”地说话,院里其他孩子都不敢和他玩……
刘芳听着,心里针扎一样难受,“我对不起弟弟,没有能力照顾他。”看着弟弟一点一滴的变化,刘芳默默流泪。
在学校里,为了省钱,早日有能力照顾弟弟,刘芳强迫自己每个星期只花20块钱。假期,别人休息的时候,她就到处找工资高的地方打工,在超市做促销员,或者在餐厅做服务员。
一个周五的晚上,全校同学收拾东西回家过周末,宿舍里只留下刘芳一个人,她高烧38度多,最后还是宿管老师看刘芳可怜,送来了几片药。
晚上躺在床上,刘芳想起爸爸妈妈还有弟弟,躲在被子里抱着低保证上一家人唯一的合照,痛哭流涕。
许下诺言 要养弟弟一辈子
刘芳究竟能给弟弟一个什么承诺?刘芳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再过7年,等弟弟到了18岁,我一定把他接出来,我赚钱,给他雇保姆,我将来要养他一辈子。”
然而真正做到这一点,还需要经过多少磨难,刘芳并没有多想。她计划着自己在工贸学院读完中西面点的专科,再续一个幼教的本科,需要5年的时间,之后回平谷闯荡两年。她盘算着法院判给他们的36万多元,去掉还外债、给母亲办丧事的支出,还剩下十五六万元,应该够自己和弟弟用了。
抱着弟弟坐在小屋的床垫上,刘芳一遍一遍地发誓。然而强强看着姐姐,只是笑。
如果,7年之后,刘芳没能把强强接走,那刘强还有什么出路?福利院的副院长介绍,针对类似刘强这样的伤残情况,等到其满18岁之后,院方可能会将其送到敬老院继续照顾。
短短不到半个小时的探望时间很快结束,强强跟着姐姐回到大厅内,坐在小椅子上,马上又低头玩了起来。
大厅内,姐弟俩的大姨和院领导说话,刘芳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她不敢回头。
7年的时间,强强能不能等到被姐姐接出去的那一天?下一次相见又要相隔多久?刘芳抹着眼泪,再一次地跑出福利院。
背后,强强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姐姐一眼。(文中当事人均为化名)
文/丽案调查工作室记者 胡相宜